那般喜悦的日子,这几十年不再体会她只记得那时候年轻的黄宇,总是出去,总是有讲不完的新奇怪事,总是让她嬉笑不停。
黄宇那时候是她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叶问华等待着自己及笄,能够嫁给黄宇,那时候父母便不会阻拦她跟着黄宇一起去闯荡了。
惠贵妃的神思一个恍惚,魂魄几乎要荡出了这个上京城。仿佛还在许多年前,慈云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每一次黄宇要去云游治病,临走之际,他们便会一起去给他祈福,慈云寺下的浩浩长河中,他与她泛舟湖上。满天繁星明亮如碎钻倾倒在河中,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黄宇牢牢执着叶问华的手,叶问华伏于他膝上,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的青衣与柔软伏贴的亲切质感,他的声音是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他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叶问华婉转接口,“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轻声笑,拢她于他怀中,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如匹青丝。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那些年,才是枯寂人生里最最快乐的时光。
那些年也是惠贵妃在深宫后院里,唯一能够真心微笑的理由,人走了,想起的总是与他在一起美好的画面,那些惠贵妃因为舍不得他,总是一味的留他,而黄宇依旧不舍却坚定的离开,惹得她泪涟涟的画面,也总是想不起来。
可惜,那样短暂。惠贵妃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连忙轻轻别过头去。她正一正衣裳,正对着皇上,缓缓除下发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钗、银镶猫睛顶簪、金崐点翠梅花簪、犀角八宝梳子、方壶集瑞鬓花、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并最后一支九展昆仑凤翅金步摇。梳理端正的发髻松开的瞬间,青丝如瀑布飞泻。她轻轻问他,亦是在问自己:“是这个模样的吧?”
皇上的眉间闪过一瞬的喜色,“皇后,你的容颜和从前沒有半分分别。”
是么?容颜如旧,那个人,也已经再看不见了吧,一同在这时间二十几年不得相见,上京城到沉香谷的距离怎么远的过阴阳相隔,这么多年来,他该是有多么的绝望,才会一辈子不离开沉香谷,他该是又多么痛苦,才会终日与酒为伴。
空自红颜依旧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个人来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寂寞开放寂寞萎谢罢了。
想到这般,惠贵妃的心境骤然一紧,温和道:“多谢皇上称赞。”
于是,便无话了,惠贵妃默然,皇上亦不作声,仿佛就这样可以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声闷雷声,潮湿的意味更盛。最后还是皇上先开了口,仿佛是淡淡一句闲话:“才春天里,这天气真是闷热。”这样无关痛痒的一句。
惠贵妃于是含笑起身道:“对了。方才温嫔妹妹让小厨房炖了上好的参汤来进上,臣妾伏侍皇上尝一尝吧,提神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取小银匙试了试温度,方送至他嘴边。
皇上喝了参汤,精神略好些,便倚在枕上与惠贵妃闲话,拣要紧的后宫,和这两日发生的政事问了两句,他颔首道:“你处理得甚好。”
惠贵妃依旧恭恭谨谨垂首,温婉道:“臣妾愚昧,跟随皇上看了几年折子,聆听圣训,才稍稍懂得些皮毛,还是离不开皇上的圣明。”
他似乎是夸赞,“你的聪明,是不消说的。否则朕再怎么扶持你,你也走不到今天。”
这几日因为册封了太子大殿,故而没有上早朝,只是奏折却依旧不少,都送去了青竹苑让尹泽锦批注,这两日东园的事情,她便批注了一些,这才能说的上来,只是现在皇上说的这话,似乎是说她预谋已久,想要亲自掌握政权一般。
她心中一阵凉意,这天下的荣华富贵都不及她心里的那一个人而已,但是皇上他都怎么能知道,一辈子坐在大殿之上的人,眼里也不过是权力和富贵而已。
手腕上的金缕石榴石手镯映在羊脂白玉碗上映出艳丽的莹然光辉,一摇一转。惠贵妃道:“臣妾应对之间力不从心,锦儿这两日刚刚监朝,东宫的事情也没有结束,臣妾只是为了陛下和锦儿分忧而已,一切大事还要皇上来做主的。所以请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尽快康复。”
皇上微微笑着,目光似乎胶凝在惠贵妃身上,“一定。不只是为了你,也为了咱们的锦儿。”他转了转头,问:“锦儿沒跟你过来请安么?朕也有两日沒见他了。”
惠贵妃心头一震,慢慢舀着参汤道:“早起就过来请安了,只是皇上睡着,就沒敢进来打搅。”她笑盈盈道:“这个时辰应该是写字呢,您知道的,锦儿是性情难得能静下来的皇子,以前跟着陛下您,每日必要习字下棋,如今倒是难得肯静下心来好好写几笔。锦儿也是天天念叨着,要多见一见父皇呢,臣妾等下就让人打发他过来。”
皇上颔首道:“难得他有这份孝心。只是习字读书上也不能马虎了,你要好好督促着。咱们父子情分,也不在这一时片刻上。”
皇上刻意在“父子情分”四字上咬重了音,目光有意无意扫到惠贵妃脸上。
惠贵妃启唇笑道:“是啊!父子俩的心性是最相像了。”
说完她便收起了笑脸,如今还能这样笑颜,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这样敷衍过去,惠贵妃似乎是有些为难的说道,“这两日礼部的人找过几次臣妾,上次陛下所说的皇后册封大典的事情,礼部已经准备好了,只是现在臣妾不想再让陛下您操心,这大典的事情,还请陛下您下命令,且勿在准备什么了,等到您的龙体好起来再准备也不迟。”
皇上看着惠贵妃,她有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也不稀奇,当时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她还曾拒绝了这次的册封,现在也只不过是让延迟册封大殿,皇上想到,这册封大典的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起都起不来,怎么能够参加,若是连皇后的册封大典都不参加,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恐怕是所有人都会恐慌的。
毕竟前些日子,他在大殿上,处理王氏和尹泽瑞的事情,那般良好的精神,所有大臣都可以见证,想来这些日子他也是,因为后宫和前朝的变故休缓而已,他不让萧婵来诊脉的原因便是如此。
所以这一次惠贵妃的提议甚是重要。
“好,朕便应你,到时候一定给你一个最宏大的大典,让你觉得成为朕的皇后,实为荣耀。”皇上轻轻眨眼,微笑着,有些虚弱的看着惠贵妃。
惠贵妃也微笑以待,没有言语,只是皇上从她的神情中看到的是,欲言又止,看到事难以启齿。
他虽然卧病在床,但是这外面的事情也是全部知晓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她这般为难。
“爱妃,是有什么话要与朕说。”皇上说道。
惠贵妃笑的有些难看,让人看起来确实是一件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踌躇道:“有件事臣妾怕您生气,还不敢与您说,十分为难,这不与贵妃、德妃几番商议不下,还请皇上拿个主意。”
他“唔”了一声,懒洋洋道:“有你也拿不准的事情么?说来听听。”
惠贵妃叹了一口气,蹙眉道:“贵妃与德妃久在深宫,见多识广,本也不难办,只是这件事事关皇家体面,臣妾不得不请皇上的旨意。本来皇上抱恙,这件事是不该说的。”
惠贵妃再一次如此欲言又止,皇上自然被我问得疑心上来。皱了皱眉毛,道:“但说无妨。”
“景昌宫的宇才人与侍卫私通,已经被德妃扣在她自己宫里禁足,如今只等皇上的旨意,看怎么处置。”
惠贵妃说得并不委婉,话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刀劈斧削一般贯入他耳中,这件事情,皇上他不知道也是正常,毕竟这会是今晚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她今晚来这里的第一步,皇上在这宣阳殿,自视掌握着天下的事情,就连汶河的事情他也要一手遮天,现在就让他知道身后的家事,小事情才是最让他无法控制的。
皇上果然脸色骤然大变,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声音瞬间嘶哑了,“你说什么?”
这几年新进的妃嫔之中,也就宇才人和前段时间被满门抄斩的孙嫔机敏俏丽,颇得恩宠。只是皇上这几月都在病中,自然无暇顾及了。
皇帝才一病,平日里的宠妃就迫不及待与人私通,分明是把他当个将死的人不放在眼里了。身为九五至尊,皇上如何能不勃然大怒,激愤不已。
就如前段时间皇后自诩手中证据确凿的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告发她惠贵妃与旧情人还有联系,甚至连大皇子尹泽锦都不是皇嗣,想要利用男人绝对无法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背叛这件事情,一举让惠贵妃下台,让尹泽锦受罚,到时候任是谁也无法与二皇子相敌对了。
只是那一次皇后还是低估了皇上对惠贵妃的爱恋,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在那一刻完全没有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