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慕正曦放下笔,往窗外看了会儿,脑子里变得非常乱。不时想起云长安的模样,站在小溪边,站在长河前,笑得格外明亮。
那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明亮的笑容。
明明家逢大变,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一个人坚持到了现在?
这回,是真的死了吧?以后再没有云长安了吧?怎么他总是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呢?感觉心脏上扎满了尖细的鱼刺,拔都拔不尽。
“宸王,我熬了汤,你别太累了。”钟睿瑶捧着汤进来了,把一盅香喷喷的汤放到了桌上。
“辛苦睿瑶。”慕正曦点点头,拿小勺在汤里轻搅了两下,舀起汤汁喂到钟睿瑶的唇边,“来,我喂你喝。”
钟睿瑶看了他一会儿,红唇轻启,小口抿尽那勺汤,委屈地说道:“宸王这是不信我?怕我下毒?”
“怎么会,你为辛苦付出,我却还不能给你什么,借花献佛,喂你一口汤而已。”慕正曦笑笑,把勺子放回碗中。
钟睿瑶举着帕子擦掉唇角的汤汁,绕过书案,偎在他身边站好,低眸看他写的战策。
“宸王,听说你要给云长安建衣冠冢,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情份?”钟睿瑶犹豫半晌,小声问道。
“若有情份,怎么会允许你杀她。”慕正曦摇摇头,拿起笔,继续在纸上飞笔走墨。
“不建,可好?”钟睿瑶秀眉紧锁,紧张地盯着他。
“那就不建吧。”慕正曦淡然说道:“我建衣冠冢也只是因为曾经与她提过此事,若她再因我而死,我会厚葬她。”
“那我亲自给她建去。”钟睿瑶赶紧说道,双手抱住他的肩,温柔地说道:“能帮到你,让你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去吧。”慕正曦拍了拍她的手背,视线没离开笔下之纸。
钟睿瑶见他沉心写战策,不敢再多吵他,于是福身离开。
“小姐,他怎么会这样?”阿珠一直在外面等她,跟着她到了台阶下后,立刻压低声音说道:“是不是也在想着云长安啊?”
“想又如何,死就是死了。若没死,早就被慕长情找回来了。”钟睿瑶寒着脸说道。
“可是,他怎么一点都不热情。”阿珠扭头看了一眼,不解地问道。
“爱深则热情,爱浅则无。”钟睿瑶轻轻叹息,“我命苦,他不爱我。”
“那、那该怎么办?”阿珠急了,拉住她的手,焦急地说道:“小姐可是倾尽一切来帮他啊。”
“我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总有一天,他会知道,除了我,没有人配得上他。也只有我,才配与他站在盛元最高的宫殿里,俯瞰天下。”钟睿瑶眼睛亮了亮,全是狂热的光。
主仆离开了。
慕正曦放下笔,一副心绪不安的样子,在殿中踱了会儿,突然往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了河对岸的观星台下。
小溪还在潺潺流淌,小木楼静立河上,原本住着云长安的那栋小楼静无人声。月光笼在木楼上,它像疲倦的少女,卷着双腿,安静地看着深山。
他站在小木楼下看了会儿,慢步跨上台阶,一步一步地登上小楼。
吱嘎……
推开门后,里面有道黑影匆匆窜上后窗,喵地一声尖叫,逃了。
原来是只野山猫。
他怔了半晌,用火折子点着油灯。豆大的光勉强照到眼前巴掌大的地方,小木榻上的被子胡乱堆着,上面还丢着一只袜子,一块手帕。
他走过去,拿起手帕看了看,把那半块玉佩取下来,包好,放到桌上。
风很轻,穿窗拂入,带着月光一起扫过他的脸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地说道:“其实,我很喜欢你。很喜欢。确实是舍不得……但他的死穴就在你身上……你我道不同,只能各自往前走。原本你只是小女子,若你没与他在一起,我此次会放了你。只可惜……你我走不到同一条路上。”
他慢慢坐到榻上,视线紧盯着手帕,缓声说道:“到了地府,好好选一个人家投胎。来生不要生得那么聪明,也不要生得那么漂亮。普通一点,不必与权贵结识。最好生在书香门第,以后嫁一个老实的读书人,生儿育女……再不要遇上我这样的人。待我得天下后,给你们云府建庙请佛,永享美誉。”
山谷中。
云长安又经历了两轮折磨死人的考核,一身骨头就没有一天是舒服的。
“大国师就是变态,变态!”她饿得肚子咕咕地响,忿忿地看着远处的大国师。
“给你出的题怎么这么难?给那几个人出的题比不上你的一半呢!”慕云玺蹲在她身边,咬着一个烤红薯,小声说道。
“你怎么像个小农夫?你是王爷!”云长安扭头看他,哑然失笑。
他一身短袄短褂,穿着破布鞋,细软的头发包着一块青布,脸皮黑乎乎的,还皴裂了好些口子。这里可没有上好的花露膏给他抹脸蛋,寒风成天往小脸上刮,脸皮干得像十年没下过雨的土地。
“长安姐姐我认得你这么久,你现在也是丑得我不敢认呢。”慕云玺转过头,递给她一个圆滚滚的红薯。
“这个吃多了放屁。”云长安摇头,不肯接。
“所以多吃啊,臭死死人脸。”慕云玺啃得更欢快了。
好主意!
云长安剥掉红薯皮,啊呜一口咬掉一半。
“长安姐姐,你的腿今天好些了吗?”慕云玺摸了摸她的断腿。
云长安摇头,还是剧痛,无力。
“可能是真废了。”云长安开了个玩笑。
慕云玺眉头紧皱,俯下去,往她的腿上吹了几口气,“我给你多吹吹。”
“你吹就能好啊?”云长安好笑地说道。
“我是有福气的人,我把我的福气给你。”慕云玺说道。
“还在闲聊,练习去。”大国师走过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
慕云玺吐吐舌尖,跑开了。
云长安拿出卷册开始看。
“你的基础还不错,这些可以不用看了。看这个吧,明早交体会给我。”大国师丢了一卷书过来,转身就走。
“一天天的不让人睡呢?”云长安恼火地问道。
“死了就能长睡。”大国师反手打来一枚小石子,正中她的额心。
云长安捂着额头,埋头看书。大国师的话总能让她瞬间消气。不然怎么办?打不过也逃不了,本事也不如他,想活下去就得努力一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实在又饿又困,于是趴在枕上打盹。
“长安姐姐睡了?”慕云玺又偷溜进来了。
云长安迷迷糊糊的,不想理他。
“韦虎,你把这草药给她试试。那个人说长安姐姐的腿永远治不好,我不信,我们自己给她治。”
“你这药能行?大国师都说治不好,你别乱来了。”
“你给我,我来给她治。反正治不好,我试试怕啥。”
主仆两个拿着草药在云长安的腿上乱抹。
云长安一动不动地躺着,脑子里山呼海啸地卷过了无数画面。她奔跑,她跳跃,她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长街花海之中……以后她都做不到了?
等主仆二人走后,她慢慢睁开眼睛,撑着双臂坐了起来,拉开裙摆,呆呆地看着被抹得绿幽幽的腿。
这双腿不仅丑,而且彻底废了。
一个废人,还学兵法干什么呢?
她就这样坐着,看着,一动不动,直到天黑,月升,夜深人静。
“不看书,呆坐着干什么?”大国师走进来,盯着她绝望的脸,低声问道。
“我想慕长情,你把我送回去看一下,可以吗?”她转头看向大国师,努力笑了笑,“看完他我就回来。”
“然后去死?”大国师在榻前站定,捏住她的脸,让她抬头,“原来真的这么不中用。”
“腿废了还能干什么?”她轻轻地说道。
“还能爬,还能滚,还能用你的手,用你的眼睛你的脑子。”大国师手指用力,捏得她的脸都变了形,“让我看看云家人有多厉害。”
云家人厉害个屁,死光了,剩下一个还腿废了。
她盯着他,不出声。
四目相对片刻,大国师的眼神软了软。
“我会治好你的腿,看书。”
“我治了好久也没有治好胖喜的嗓子。”
“云长安,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大国师的手指又掐紧了,一把将她摁到了枕上。
“我死之前,给我吃顿好的。”云长安透不过气,艰难地说道。
“死了就把你挂到树上,喂鸟。”大国师面无表情地说道。
云长安不出声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大国师掐了一会儿,自己松开手,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转身大步离开。
反正云长安不想动。腿废了,斗志消失殆尽。连出恭都得爬着去的她,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昏昏沉沉的,想一会儿往事,又睡一会儿。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书是背不出来了,又要挨罚,没有饭吃,所以她索性不起来了,准备就这么躺到死。
啾啾……
有只小鸟飞了进来,落到她的枕边。
“你是谁啊?”云长安转过头,惊讶地看着通体雪白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