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里的水有多冷？
慕长情感觉骨头正在一寸寸地裂开，血管里淌过的不是热血，而是冰渣。尖锐的冰渣从血管扎破，再扎透他的皮与肉，凌厉地切割他的身体。
幸而还饮过了烈酒，也幸而他有着强于常人的毅力。
顺水而下，水推着他就像推着一段无法控制自己的木头，他只能顺着水往前，没有回头的可能。他也不想回头，他必须让云长安站起来！云长安在他这里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他要一点点地给她补回去。化成蜜，化成糖，一点点地喂进她以后的日子。
哪能让他心尖尖上的人一辈子坐着，她是那么渴望策马飞驰，奔跑于清风明月之下？
他是懂她的！一个生机勃勃的人被困在轮椅上，吃喝拉撒都要别人来，云长安心底里藏着的那些沮丧、那些绝望，他全都懂。
他一定要带着玉石回去！
怎么，你要说他冲动，弃她一人留在麻烦之中？
他一点也不冲动，他之所以敢一头扎进寒泉水中，完全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让他放心的人正在守着，完全可以保护云长安。
尽管，他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国师愿意为云长安做到这种地步！居然会一路跟随，不声不响。
如果有人说是因为大国师君莫凉喜欢云长安？他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一个男人若真的爱上了某个女人，所表现出来的眼神、语气、呼吸声统统都不一样。君莫凉对云长安的眼神里并无爱意，半点都没有，甚至你不能说他喜欢云长安。君莫凉在面对云长安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复杂的情绪，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可能，是一头孤兽觉得寻找到同类？
抑或，他就是想那样做？
毕竟君莫凉这个人，没人懂他。他太随性了，往往心血来潮，就会去做一件让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招架的事。或者安静下来，又数月不离开他的房间。
怪人，君莫凉就是一个怪到极致的怪人。像这种怪人，慕长情这辈子都不想认识第二个！
他一路上脑子里都在想身边这些人，分散注意力。不然的话，真的很难熬住这种寒意。
现在，他已经顺水疾冲了大半晚，已经冻得有些受不住了。他浮出水面，深深吸气，拼命抵挡水中难以忍受的寒意。
应该快到了吧？
他从怀里摸出夜明珠，仔细查看前面的水道。
哗啦啦……水流不停撞击到狭窄的石壁的声音渐近，他心中一喜，按慕正曦所说的位置，寒玉石就在附近。
越往前，水声化作咆哮声，越来越惊人，震得人的耳朵里嗡嗡地响。再往前冲了十数丈，连脑子也开始被这水声震得发疼。眼看就要冲过这段湍急的水道时，突然间前面变得极度狭窄，而他根本没有办法躲闪，硬生生地被卡在了石壁正中间。
——
寒泉前，月光鳞鳞地落在泉水上。
棋盘已经摆好，倒塌了一半的城墙上，君莫凉正躺在一块断石上，侧着身子，手指绕着一缕发，眸光沉沉地盯着云长安看。
自打从邺城分开，他就一直悄然跟在这行人后面。
他想干什么？
鬼知道！反正就是想这样跟着这一行人。或者过阵子能找到乐子？
活着真无趣啊！这人世间已经被一群恶狼猛兽搅成一锅乱粥了，他失去了一起搅和的兴致，但又找不到别的可以寻到乐子的地方，日子，一天比一天干涩无趣。
“也不知道今晚这丫头和妖和尚谁能赢呢？”他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双手枕在脑后，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向悬在天上的半月。
时而下雨时而风，时而天晴时而
“这地方还不错！”他懒洋洋地动了动腰。
白茸茸从一头摸上来了，铜铃大的眼睛在看到他之后，顿时闪闪发亮，就像看到了极美味的猎物，舌头伸了伸，唾液往下滴答。
“一头狮子居然像狗一样流口水，无用的东西。”他拧拧眉，闭上了眼睛，压根不管渐渐靠近的白茸茸。
就在此时，一只青雀飞了起来，尖鸣着飞向白茸茸，往白茸茸的耳朵上连啄数下。
白茸茸被激怒了，猛地跳起来，挥着巨爪去抓它。青雀的鸣叫声更加地尖锐，飞翔的速度像闪电一般，往城墙下面俯冲。
白茸茸追出去了，把大国师远远地抛在脑后。
和玮看了白茸茸一眼，恼火地说道：“这也是个不省心的，就不能安静地守在这里吗？”
“它是猛兽，怎么可能安静？”云长安的视线追着那只青雀走，不知那是谁的雀儿，是方园的，还是大国师的？方园像一块印泥，每一个他看中的人，他都要把那人往印泥上摁一下，印走那人最擅长的本事。驯青雀这种事，只怕也是方园从大国师那里偷师的。毕竟两个人在青州寺里对弈了整七年！
“大国师现在应该知道方园用这七年时间从他那里偷走了多少东西吧？”她自言自语道：“明明是个精明的人，怎么也会被和尚骗了？所以啊，人不能狂，狂了准出事！和玮，你说说，若有一个人取名为君莫凉该有多难听，君没粮，一辈子挨饿呢。”
城楼上，大国师眉头拧了拧，转头看向城墙下的云长安，眸子里凶光闪动。
——
笛声悠扬地在山谷里飘响。
和玮像被人躺了一箭，猛地弹了起来，一双眼睛如鹰一般警惕地往四周看。
“阿弥陀佛。”低沉的诵经声缓缓响起。
方园醒过来了！
他盘腿坐着，低眸看向双腕上紧缚的细银索，唇角微微勾起，“长安施主，还请解开绳索。”
“不想解开。”云长安一手撑在扶手上，一手在肚上轻轻抚动，“不过我已经摆好了棋局，想与你下一局。”
“哦……”方园终于抬头看向她。
云长安的双眼亮晶晶的，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方园大和尚，你的眼睛妖光闪闪呢。”过了片刻，云长安笑了起来，握着一支长箭轻轻摇动，“不过，很好看。像溪水一般清澈，像月光一般温和。”
方园双手合十，低声说道：“多谢长安施主夸赞。”
“我一向爱说真话，虽然你这和尚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否认你长得好看，你声音好听，你还挺有才华。”云长安用箭轻轻地往前拔动青色棋子，笑着说道：“我是女子，所以你必须让我先行一子。我执青子，你执白子。主持请吧。”
方园看了看她推向前的棋子，也捡起了一根放在他身边的树枝，把白色石子慢慢往前推。
“大和尚，天下如今已经重新定局，你也掀不起太多的波浪了。何不带着你的族人退去，自在逍遥？”云长安迅速推上了第二枚棋子，箭在地上轻轻戳了两下，脆声说道。
方园静默地推上第二枚棋，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念经。
“你的离魂术对我没作用。”云长安第三枚棋又迅速推了出去。
方园终于拧了拧眉，抬头看向云长安。她的棋路简直能用胡来形容，东一颗西一枚，毫无章法。
“我啊，闻了我自己酿成的梨花琉璃盏，把该忘的不该忘的统统忘光了。没有最爱的人，也没有最恨的人，甚至也想不起最想念的家人。我的魂已经留在了过去，没办法再离从我的躯壳里剥离一次。你说，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呢？”云长安的手又撑到了下巴上，眉眼间全是惬意的笑，“人生不知愁，有酒今朝醉，无牵也无挂，红尘尽逍遥。大和尚，想不想来一盏梨花琉璃香啊？”
就在说话间，风里飘来了梨花的香气。
这可是入秋了，哪来的梨花香？
方园静静地看着她，呼吸渐浅！
“哈，大和尚害怕了！你还是出家人，得道高僧呢，居然也会害怕！快下棋，我们有言在先，输一子就脱一件衣裳！别的赌注都没意思，银子对我来说没吸引力，汉子，尤其是你这样好看的，倒是很让我心动。我想看看大和尚的身材，与我王爷的身材相比，到底谁好。当然，我也不亏待你啊，若我输了，一样会脱一件。”
云长安轻抚肚子，笑得满颊生辉，“你比我占便宜，我这可是两个人！”
方园嘴角弯了弯，落下了第七子。
云长安这回看也不看了，拿着箭胡乱往前戳了一下，把棋子推向前方。
“长安要当心哪，输了，要守信。”方园盯着那枚棋看了一眼，修长白皙的指尖夹着第八枚棋子，缓缓放定。
“主持放心，我一定赢，一定要看你脱到一件衣裳也不剩！”云长安笃定地说道。
方园没接她的话，视线缓缓扫过棋盘。上面的棋局显得很凌乱，他并不轻视云长安。这位闲王妃，云家的传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万万大意不得。她说是乱下，可能正在走一局玄妙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