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且说那偷儿借助夜色翻腾跳跃、迈走疾行,过青瓦屋檐、鄙陋小巷,短暂于一处杂物堆积处安息,左右张望,迅疾脱下身上的夜行衣藏好,仅剩一身白色中衣。杂物堆积处旁乃一处寥落门庭。茅舍青青,壁上青芜疯长,门栓轻响,自门内走出来一人,那人乍见自家门口杵着一人,约莫身长七尺,男子体格轮廓,蒙昧夜色中着实唬了一跳。他捂着胸口,狐疑道:“不易?”
何聪定睛一看,在门外着白色中衣瞎晃荡的,不正是此时应该在房中酣睡的幺弟何不易吗?但见自家小弟伸展肢体,一副睡醒晨起的模样,笑呵呵地打招呼:“大哥,起得这般早?今早,热的睡不着,出来吹吹风!”
可不是!额头淌汗,中衣贴着后背,汗水淋漓,热得不轻。何聪疑惑道:“昨儿下了一日的雨,清晨凉风舒爽,哪有这般热?怕不是身体有恙?不要站门口吹风了,小心一味贪凉,着了风寒!”
何聪念念叨叨,拽住何不易胳膊,将他往门里轰,“快回去!着中衣在门口晃荡,也不像话,换一身干燥舒爽的!回去再歇会儿!”
何不易笑应,帮临出门的何聪抚顺衣服的褶皱,不经意翻到何聪内襟新缝补的痕迹。东方尚未破白,熹微晨光里,他扫视了一眼自家长兄疲乏面色,嬉笑的神情收敛了些许,“大哥,衣服破得不能再补了,改明儿,我带大哥去买件好的吧?”
何聪不由遮掩了下,伸手拢拢衣襟,“不用不用,钱哪能这么花!你大病一场,等好了须得找其他的营生,指不定谁会要你呢!能省一分是一分!”他苦笑,心道,不易长得人高马大,说到底,不过十五六岁。从而停止了说教,改为拍拍他的臂膀,笑叹:“好了好了,回去吧!仔细自己的身体,回吧……”
“……诶!”
何聪招手让他回去,他站在门内,手按门框,目送长兄因辛勤劳碌而微驼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未明的天色里,他脑海中不适时地回响起一句女声:“今日我放你归去,不是怜悯你年少,而是心疼你家人含辛茹苦养育你,事情一旦捅破,他们便颜面扫地,要被人指指点点地过日子……”
自幼家贫,当年父母猝然离世,留下一屁股的债务,何聪既要还债,又要照顾幼弟幼妹,拖累得自己一身病痛,也不舍得就医。长兄如父,为照拂这个家,何聪婉拒媒婆说亲,时值二十七八仍未婚娶……自己身无长物,到码头做活被人欺侮,心有不忿,故此跟了当地的小帮派做些不能见人的营生。他每隔一阵,便要“交贡”,留下余钱就是自己的,饶是如此,也比一板一眼地做工,要赚的多。自然,一步步地,再难回头……何不易鼻腔微酸,揉了揉发烫的眼睛,阖上了房门。
反身回房,脱靴就寝,何不易在自家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枕臂沉思,“明天……明天就了结了吧,和沈哥好好说说,干回本行。时间一久,大哥万一知道了呢?”如此这般地思虑,直至日夜交际时分,方才昏沉沉地睡去。
梦境里,他飘飘摇摇,只身来到一处光怪陆离的地界。
白昼光芒柔和明丽,宛若明玉色,微风自头顶吹过,顶上的苍穹望不到顶、没有漂浮着一片云,那穹顶被捅了无数的窟窿,断断续续的光束便从那些大小各异的窟窿里散射进来。足下踏着的土地一马平川,视线所及之处,茫茫然无外物,眼前的地面拱动着大小各异的蚁丘,那丘中时而跑出些看似无害的光点,光点游弋,形似蛛网于地面攀爬连结。他置身其中,只感宁静祥和,半点不觉害怕。
大小“蛛网”逐渐粘结一体,若有旁人浮于高空俯瞰,定会惊诧于它的美丽。光点线圈恰似落雨绽放水面,又似拥挤的街头,行人撑起靑竹伞,竹伞在漫天迷蒙的水汽里缓慢碰撞、游移。
何不易好奇环顾四周,步履微移,彼时恰从光芒里迎面走来一人,那人缓步而行,衣袂无风自动,面目与轮廓皆不甚清晰,二人对面而立,身量齐等。何不易凝眉,心中说不出的熟悉,自然而然地张口就问:“你是谁?”
忽而,无数蚁丘像受到了惊动,簌簌抖动起来。飓风袭卷,柔和的光芒散若飞沙,空余黑暗的底色。境界里又至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身着描金红袍,通身威严气派,他浮在半空,琥珀瞳仁倒映出缩成一团的自己。何不易屏气,右手不自觉地抓住自个儿的衣领,妄想借力而壮大底下一颗怂心。他大起胆子,打量那非仙非妖的男人,尽管嘴唇莫名地哆嗦。
来人俊朗的脸庞不由浮现一脸讥诮,蔑然的眼神如针似芒,“身为神,是没用的神;落为凡人,竟也是废柴!”何不易探看他的眼睛,那人眼底蕴含无尽的血色,汹涌澎湃的血水汇成一泓浩渺无垠的汪洋,星流霆击之际,声势浩大的金戈铁马轰隆作响、席卷而过。
急忙睁开双眼,原是疾风横扫街巷,不少杂物随风哐当翻滚,纵横捭阖间,居然形成了金戈铁马的声势,恍然入得梦来!
梦中如何,泰半忘却,何不易揉搓眼睛,房门被敲得震天响,外头锣鼓喧天,有人在外嘶哑大喊:“走水了!艮街东北隅走水了!快来些人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