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涯和岑肖渌走后，钱氏泉整个人都有些失神，他脚步虚浮着回到家中，方桌上还有孩子们留下的功课等着他去检查。
钱氏泉走过去机械地翻阅着纸张，却一个字也没有过到脑中，客人造访，那一段他特意封存的往事又被重启了。
钱氏泉只感到头部胀痛，于无声中似乎听到有声音在喊他。
“氏泉……氏泉……”
……
“先生，钱先生！”
“啊！”钱氏泉猛然回过神来，转头对上二蛋的圆脸蛋尚惊魂未定，“……二蛋？”
“钱先生，你怎么了？”二蛋转着眼珠，“我喊你都没反应。”
“没事。”钱氏泉摇摇头，端正了神色，“你们不是都回家去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二蛋挠了挠头:“先生，我笔忘拿了，这新毛笔是小叔叔从外面给我带回来的稀罕物，爹说了让我好生保管，我要给弄丢了那就不得了了。”
钱氏泉弹了下二蛋的脑门:“还是一样的忘性大，毛笔拿了吗？”
二蛋捂着脑门“嘶”了声:“哎呦！先生，我拿着了。”说着，二蛋左手攥着毛笔展示了下。
“拿着了就好，回去吧，记着明日晨时来上饮院要抽背的，晚上别忘了温习功课。”钱氏泉提醒道。
二蛋垮着张圆脸，不情愿三个字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知道了。”
“去吧。”
钱氏泉拍了下他的肩膀。
二蛋揣着毛笔麻不溜儿地跑了。
钱氏泉甩甩脑袋，由二蛋一打岔，钱氏泉才觉自己刚才真是魔怔了，他收拾好情绪，继续例行检查着还未看的孩子们的功课。
*
离开单田村，岑肖渌驱马车前往庙镇，他和昌涯今夜要在庙镇上寻一间客栈夜宿。
昌涯坐在岑肖渌身边:“这个钱氏泉有几分奇怪的，提到冯伦依还好，但他似乎对伍蒙元这个人有什么隐情，还有隐瞒了知道冯伦依畏水一事，最后他急急送客显然被触到了什么心事，才由之前坦然的态度急转。”
昌涯追溯着:“是因为我提到了冯伦依畏水吗？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我猜测他或许知道一切的真相，明天我们要再好好从他身上探听探听。”
“你记得他最后打断你时你的所言吗？”岑肖渌问。
昌涯想着:“我说到冯伦依若有些私话没告知钱氏泉，他便不知好友的忧虑，但他们的另一个好友伍蒙元或许知道也说不一定……”
昌涯突然醒悟:“我这话是不是让他听出了我们有意去寻伍蒙元了解情况，而钱氏泉……他不想让我们去找伍蒙元？”
岑肖渌点头:“伍蒙元这个人实在神秘，我们只从韦曹和钱氏泉口中听到对他的描述，韦曹说他被剥夺殿试资格后突然消失，可能找个地方隐居去了，钱氏泉说他至此心灰意冷了，你觉得依伍蒙元的性格他会就此安于现状吗？还有对于冯伦依的失信，他会一气之下一走了之还是如何也要上门讨要个说法？”
“他贯来意气风发，如何会甘于忍气吞声，但……”昌涯犹豫了，“也不好说。”
岑肖渌:“我想钱氏泉三人交往密切，不会连各自故乡都不知的，伍蒙元受此打击，但冯伦依和钱氏泉几年来一直未去探望过，实在是……蹊跷。若钱氏泉依然闭口不言，还是需要听伍蒙元的说法。”
“如此说来他们三人之间是有事发生的。”昌涯侧头看向岑肖渌侧脸，目中透着惊疑，“还有冯伦依，不，现在应该叫回他的本名冯才珩了，他为何会替了好友的名字？实在令人困惑！”
“钱氏泉还不知道冯才珩如今改名伦依，明天可以拿这个试探下他。”岑肖渌道。
昌涯收回目光双手托腮喃喃:“好像变成另一个人活着一样。”
“等明日看看吧。”
“驾！”岑肖渌挥舞着缰绳。
*
入夜，钱氏泉关闭门窗着里衣躺上了床，他过来这边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必须燃着烛火才能入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会勾起他心底最深的恐惧，这份惧怕如影随形，会纠缠着他彻夜难眠，缠绕进他的梦里拖着他的脚踝将他拽入黑洞洞的水底……
好在灯烛的火光能让他清醒自己尚在人间。
钱氏泉挺身剪了下烛芯，让火光更亮，这才安心躺回了床里。
合上双眼，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钱氏泉依然能够感知到光的亮度，他清空脑内多余的杂念，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
黑，暗无天日的黑，咸腥的水翻涌而来淹没了钱氏泉的口鼻。猛然间喉口灌入一大口浊水，钱氏泉直感到肺部炸痛，呛咳而不得出，窒息感前所未有的猛烈，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他看见一张人脸支离破碎于水波间。
他挣动着，极力上游，可脚却被无数摇曳的水草裹缠着不得挣脱，他想大声呼救，嘴却像被封住一样张不开，四周仅余“咕噜咕噜”的水流声，划过他的肌肤，挤压着他的身躯，像蛇滑腻裹缠着他不断收紧的身躯一样，下一刻他将被吞吃入腹。
啊！他被越拖越深，钱氏泉极力睁大双目，眼珠爬满红血丝，眼看着自己往下沉，沉着被拖入黑洞洞的深渊巨口……
啊！钱氏泉恐惧、绝望到了极点，一声凄厉的喊叫破喉而出，深渊巨口骤然吞没了他。
犹如当胸被人捶了一记重拳，钱氏泉被一股大力拽出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忍受着水流冲刷过眼珠的涩痛感，大睁着双目。
死里逃生的后怕感密密麻麻从后背涌上来，钱氏泉喘气未停……
唰！
突然一张惨白浮肿的脸猛然倒吊下来，淡红色尸斑爬满脸，两个黑洞洞的骷髅眼直勾勾地盯着钱氏泉。
鬼！啊！鬼啊！
钱氏泉的身体被无形禁锢住动弹不得，他徒然地嘶喊，眼前被水泡过发胀的脸张合着口，无声地做着口型。
救，救我！救……救我……
那双口越张越大，越来越近，钱氏泉目眦欲裂，黑洞洞的口瞬间吞没了他的头颅。
啊！
钱氏泉大叫一声从床上挺身坐起，灯烛不知何时熄灭了，入目仍是一片黑暗。
一巴掌狠狠抽上了脸颊，钱氏泉疼得咧嘴龇牙，这活生生的痛感总算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后背的盗汗已将里衣湿透，那颗惨白浮肿的头颅尤在眼前。
钱氏泉胡乱挥舞着双手挡在眼前，于慌忙中重新将灯烛点燃，烛火亮起的一瞬间带来的光明驱散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魔障。
钱氏泉瘫倒下来，口中大力往外呼着气，他知道他再一次被梦魇住了，那股要命的窒息感，那灭顶的恐惧与绝望，还有那颗张合着口吞没他的头颅都历历在目……
后半夜钱氏泉一直在床上捱着，睁着眼熬到了天亮。
*
今天的钱先生格外得严厉，孩子们在堂上不敢像以往一样做些小动作，交头接耳了。
钱氏泉右手握着戒尺一下下敲击着左手，在厅堂方桌间穿梭，目光从正襟危坐的孩子们身上滑过。
二蛋捏着拳头低着头，心“咚咚”跳着，他的耳朵尖立了起来听着钱先生的脚步声一步步踱着。
踏！踏！踏！
脚步声停，戒尺点在了二蛋的方桌上。
“二蛋，起来背诵昨日布置的抽背内容。”
二蛋暗咬了口牙，拖沓着站了起来，他就这么呆呆站着，支支吾吾了半天，背出的东西颠倒错乱，完全不成体统。
不知是哪个孩子起的头，堂上爆发出哄堂大笑，孩子们对着二蛋指指点点，二蛋羞臊得脸通红。
钱氏泉眉头一皱，额角一裂裂疼着，他闭了闭眼，拿戒尺用力在二蛋桌上敲了三下。
“肃静！”
见钱先生生气了，孩子们也不敢再造次了，纷纷安静了下来，背着手挺身坐直，还有偷偷斜眼瞟先生脸色的。
钱氏泉面对二蛋:“伸出手来！”
二蛋颤巍巍伸出了小手。
啪！
二蛋结结实实挨了三下戒尺。
钱氏泉表情严肃:“二蛋，你昨日回来取毛笔我还提醒过你回去后别忘了温习功课，我看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二蛋低头瘪着嘴有苦难言，他回去倒想坐着看书，但爹爹叫他去放牛，他哪还有闲工夫看啊！
“不许狡辩！”钱氏泉堵了二蛋一句，继而面对所有孩子，“你们都一样，先生布置的功课每日都要按时完成，今天所有人都要留堂。”
“啊？”
孩子们怨声载道。
钱氏泉敲了敲桌子:“肃静！不许有异议，现在开始读书，大声念出来！”
……
昌涯和岑肖渌算着学子们放堂的时间等在了上饮院外，但一直未见有孩子出来。昌涯偷偷探头去望，看见孩子们一个个还端正坐着，而钱氏泉手上拿着册书正来回巡视。
昌涯缩回身子，对岑肖渌摇摇头:“里面钱氏泉还在授课呢。”
两人便继续等着，半炷香后，上饮院内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他们看着孩子们陆陆续续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个小男孩出了门口跟同行的伙伴抱怨:“钱先生今日也忒严厉了，从始至终板着一张脸，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喘。”
“还给我们拖这么晚，回去我爹指定要骂我上哪儿躲懒不干活去了！”
一个女孩冒出来道:“你们别在背后议论钱先生了，先生也是为我们好。”
另一个女孩子附和:“是啊，你们没见钱先生今日气色不好吗？眼下乌青着，我们也要体谅钱先生。”
“嘁！”男孩们嗤之以鼻。
孩子们跑远后，昌涯和岑肖渌相视一眼。
“走，进去吧。”岑肖渌道。
进到上饮院内，一眼便见到钱氏泉端正坐于案桌后，显然在等候着他们。
钱氏泉抬起眼来:“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