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泉将他们引到后厅,请他们坐了下来。
诚如刚才小孩子们在门口的议论,钱氏泉脸色确实很差,疲态尽显。
昌涯问了一嘴:“钱先生昨夜没休息好?”
“睡前茶饮多了,有些失眠。”钱氏泉解释着。
“先生多注意些,第二日还要给孩子们上一天的课,自己的精神得养足了。”
“有劳昌公子挂心!不好意思,孩子们有些懒惰,昨日布置下去的功课没完成好,今日便多留了他们监督,让二位久等了。”
“钱先生言重了,先生对待孩子们认真负责乃为良师,我们只在外稍稍候了一会儿,无碍的。”
钱氏泉笑笑:“那便多谢二位公子体谅了!”
双方之间气氛温和,钱氏泉举止有礼,对待他们温温和和的,这是个好兆头,至少不用担心被赶走了。
“冒昧问一句。”岑肖渌道,“这上饮院内只钱先生一个人住吗?”
昌涯对于这个问题也很好奇,钱氏泉与冯才珩同门,两人应一般大,而冯才珩不仅取了妻,还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可钱氏泉身边却没见有他人在。
“只有我一个人。”钱氏泉回答。
“先生没有娶妻?”
钱氏泉自嘲着摆手:“姑娘们也没相中我的,实乃我一个人自在惯了,无拘无束的,暂时没想过与他人分享私人的生活。我每天与这些孩子们打交道,名为他们的先生,实际上我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日子过得也充实,这便也足矣。”
“钱先生豁达!”
“哪里哪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罢了。”钱氏泉接着道,“昨日匆忙之下,有一些事情一时没能记起来,昨夜记起觉得有必要告知你们。”
“钱先生记起的是何事?”
钱氏泉缓缓道来:“那年会试后还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才珩与蒙元两人之间发生了争执,这件事我本是不知道的,只是当时见他们各自闷闷不乐,后来问过蒙元后才知事情始末。”
“凡参加过科考的学子都要写一篇文章上交,文章内容表述的是自己对西部赈灾的看法与建议,才珩所写的文章在上交途中即被礼部侍郎打回了,原因是文章内容在审查过程中发现触了忌讳。才珩通篇表述词意诚恳,亦发表了自己的有效见解,但他所写内容太过直言不讳,丝毫没有转圜留余地,点到了当今圣上颁布旨意的不足,被审查官看出有暗讽圣上之意,此乃大忌。”
“礼部侍郎惜才,帮着压下了这件事,只把才珩所写文章丢还给了他,并好生敲打提点了一番,命他另写一份于期限内上交于他。期限将近,才珩也转不过这道弯来,认为他所写文章没有问题,说是圣上不能只偏听阿谀奉承的好话,如此捱着,才珩始终没能写出另一篇文章。”
“这时蒙元跳了出来出了个主意,他因得罪人被人打压,但这篇论述赈灾的文章是一早就写好的,如今他写的这篇文章对他来说就是一张废纸,根本不可能上达天听,而才珩出了这事,蒙元在旁看着也很是急切,他不想才珩再为难,也不希望才珩最终落得个与他一样的下场,所以他提出把自己写的这篇文章给才珩重新上交,就当做是才珩的。”
钱氏泉幽幽叹了口气:“蒙元本是出于好意……”
昌涯心想让冯才珩拿伍蒙元的文章装作是自己的,以他的自尊心来说绝不会同意。
果然,钱氏泉道:“可他忽视了才珩的自尊,蒙元的文章固然出众,也可解才珩的燃眉之急,但才珩是绝不要如此得来的赞赏,对于他来说,这不仅仅是踩着朋友的肩往上爬,还是对于他颜面的侮辱。蒙元不懂才珩的固执,才珩亦心寒于蒙元对他的不理解,两人大吵了一架,这是第一次他们发生争执过后才珩没有主动求和。他们两当时就一直冷着脸,谁也没有跟谁开口说过一句话,我当时不知内情时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后来两相劝过,但都没有让他们松口。”
“后来呢?”昌涯问,“这件事发生之后呢?他们两人又是如何面对的?”
“之后……之后蒙元就彻底离开了,而才珩也没能重新交一份新的文章上去。侍郎虽责怪才珩不听从他的话,但还是替他遮掩了过去,谎称他病了。”
岑肖渌:“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此等内情,依先生昨日所言冯才珩突然放弃科考委实突兀了,所以他和伍蒙元的关系就此崩裂了?”
“昨日我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们之间过往的一些小争执都有过,这在我看来都很稀松平常,就是一张口中牙齿还难免碰到舌头,我不认为才珩会就此与蒙元断了这份情谊,只是两人都需要时间好好冷静下来。才珩说过他日为蒙元正名的话必定是真心的,是作数的,所以我说得知他放弃继续科考后也很惊讶。”
“不过如今想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才珩当日许下的为朋友正名之心为真,后来的被朋友的不理解伤了心也为真,个中滋味也只有才珩自己能体会,也许这些年来与蒙元相处累积的心累最终压垮了他,或许从文章事件中他也认知到了官场内的复杂,绝非他想的清明盛世,离实现他的抱负几多坎坷,这些都可能是才珩最终决定不再继续科考的理由。”
岑肖渌:“钱先生也是猜测?”
“虽是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岑肖渌修长手指敲击着下巴:“如此……看来我们得见上伍蒙元一面,至少让他和冯才珩把互相之间的隔阂消除,你说是吧?人只要有向上的心官途暂且后议,但这心里不能郁堵了,让两人说开了也好,凡事不能总自己独自思索,那样容易撞上死路。”
“啊?”钱氏泉吞咽了口唾沫,“才珩和蒙元如今都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再旧事重提怕是不好吧,听你们说才珩如今很疼惜他的小女儿,为了他的女儿他也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岑肖渌不接他的话,只问他:“钱先生应该知道伍蒙元老家在何处吧?”
“这个嘛。”钱氏泉眼神闪了下,方道:“知是知道,不过他已经不在哪儿住了,听说是搬去了他处。”
岑肖渌低眉沉思着。
“这样啊,那还不好找他了。”
钱氏泉可见地松了口气。
“二位公子若不嫌弃的话可留下来与钱某一起用晚膳,我为公子们烧上几道家常菜。”
钱氏泉这话说的朴实,不像曾经为官的人说的,可见他辞官以来日子过得一直很质朴,凡事亲力亲为。
“那倒不麻烦钱先生了。”岑肖渌站起身来婉拒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和昌涯赶回客栈内歇息就行。”
“那二位路上小心!”钱氏泉也不挽留,这便准备起身送客了。
昌涯跟着站起身来,两人同行几步后岑肖渌突然回头对钱氏泉道:“钱先生,我这也有一件事忘了告知于你了。”
“什么事?”钱氏泉也停下脚步出声询问。
“是冯才珩。”岑肖渌道,“我们见他时还不知道他原名叫这个,他在阙县是被称作冯伦依的。”
“什么?”钱氏泉这一声惊问有些大,身子僵住了。
岑肖渌只作不察,继续道:“我们昨天听你说到伍蒙元字伦依时也惊讶了一下,你说冯才珩为何要改为好友的名字,他们两不是不欢而散吗?当真是有些奇怪了,难道是冯才珩还一直记挂着伍蒙元?”
“也许……也许吧。”
钱氏泉大脑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岑肖渌点到即止,对钱氏泉做出停步的手势:“钱先生留步,马车就停在门口,那我和昌涯就先行离开了。我们就住在庙镇上的如意客栈,可能再停留一天就离开了。”
“啊,二位慢走。”
钱氏泉神情尚有点恍惚。
离开上饮院,岑肖渌问昌涯:“你对于钱氏泉刚刚说的冯才珩和伍蒙元发生矛盾的那件事有何看法?”
昌涯回望了一眼上饮院的牌匾,说道:“伍蒙元自认为的好心确是触及了冯才珩的自尊,最后由礼部侍郎从中转圜,冯才珩应会更加努力以出人头地来证明自己,他和伍蒙元相处日久,当下确实会生气,如钱氏泉所说,他们以前相处过程中未必没有小摩擦,是一点点积累起来才会导致冯才珩最后的爆发,但他也是最知伍蒙元性子的人,冷静过后也能懂他并无恶意。总之,这不太像冯才珩最终逃避的理由。”
岑肖渌点头:“钱氏泉也是真的有意阻止我们去找伍蒙元。”
“他越这样反而证明伍蒙元很关键了。你最后提到冯才珩改名为伦依时,钱氏泉的反应不是觉得疑惑不解,而是震惊,这便有些不寻常,除非他联想到了其中的干系。”
两人快走到马车边,岑肖渌看着昌涯:“按我们昨晚商量的做吧,我特意跟他讲到我们住在如意客栈,若他有心会来寻我们的。”
昌涯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