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涯和岑肖渌找到了正在放牛的二蛋。
昌涯上前询问:“小弟弟,我们的马儿口渴了,你们这附近有河水吗?”
二蛋歪了下头:“有,八都河。”他拿手指向西边,“往那边走两里就到了。”
昌涯手搭着膝盖倾下身子:“小弟弟,我们对这地界不熟,你能带我们过去吗?”
二蛋想了想,转头看了眼低头吃草的老黄牛又转了回来:“可以,我带你们去,我家牛儿正好也喝口水。”
昌涯展开笑颜:“谢谢小弟弟。”
二蛋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头,他就是带个路,不费什么事的。
昌涯直起身来,和身后牵着马的岑肖渌递了个眼神。
妥了!
三人两大体型动物的队伍也颇为壮大,把乡下小路填得密密实实。
昌涯顺道和二蛋搭着话:“钱先生教书多久啦?”
“两年多了吧。”二蛋的指头动了动。
那也就是说钱氏泉在州和县衙当任一年都不到就卸任了。
“钱先生是单田村人?”
“嗯,钱先生家兄弟四人,钱先生是最小的,他三个哥哥早已分家了,钱先生两年前回到单田村开了上饮院,一直都一个人单独住着,偶尔会回家看看老爹老娘。”
“那钱先生身边都没个人照顾生活起居他家里人不着急吗?”
“钱先生的事都是他自己做主,他家里人拿不了他的主意。”二蛋引以为豪道,“我什么时候能像钱先生一样不受爹娘的管制就好了!”
“你快快长大,日后有出息了为爹娘分忧,你爹娘反而要依靠你的。”
二蛋憨笑着:“钱先生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人了,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也就知足了。”
“会的,好好努力,一切皆有可能。”昌涯鼓励他,“钱先生平时授课时怎样?对你们严厉吗?”
“不严厉,对我们都挺有耐心的,问他什么问题都能细心给我们解答,有那调皮捣蛋的钱先生就会看得严些,钱先生说了他约束我们是要我们改掉臭毛病,教我们讲规矩,懂礼貌。”
“如此钱先生确实是一位良师。”
“钱先生好是好。”二蛋撅着嘴,“但打人也是真痛。”
“你挨打了?”昌涯灵敏地捕捉到了要点。
“嗯,钱先生今日喊我起来抽背,我没背出来,还被堂里其他小孩取笑了。但他们也没落到什么好,还不是大家一起留了堂。”二蛋有些微抱怨。
“钱先生今日情绪不佳?”
“反正一整天对我们都没有好脸色,他平时不这样的,感觉就跟我娘每月都有那么几天抽抽一样。”
老黄牛低低地“哞”了声,马儿也甩了两下尾巴。
二蛋往前一指:“快到了,八都河。”
三人放快脚步,很快便赶到了河边。岑肖渌放马儿去河里喝水去了,二蛋牵的老黄牛自觉寻摸了一块草地低头嚼嫩草去了。
趁着二蛋看顾着他的牛,岑肖渌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了昌涯。
昌涯接过晃悠着走到了二蛋面前,他伸出手露出一个手工做的精巧的蜻蜓。
“给,送你的。”
二蛋笑咧了嘴,接在手上左看右看:“大哥哥,这真是送我的?”
“真的,谢谢你好心给我们带路。”
二蛋欣喜过后露出犹豫神色:“大哥哥,我……我不能要。”
昌涯弯腰拍拍他的肩:“没事的,你拿着玩。大哥哥还有一事希望能找你帮下忙。”
二蛋睁大眼睛:“什么事?”
昌涯附耳对他说了。
“没问题,我脚程快,一会儿就回来。”二蛋听罢拍拍胸脯。
“嗯,那我们就在这八都河边等你,你的牛交给我吧,我来看着。”
二蛋把老黄牛的牵引绳交给昌涯,揣好手工蜻蜓,飞快地跑走了。
看着二蛋跑远,昌涯牵着牛走到岑肖渌身边:“他去喊钱氏泉了。”
“好,我先去栓马。”
岑肖渌牵着马离开。
*
二蛋跑回上饮院,找到了钱氏泉。
“钱先生,钱先生,有人找!”
“慢慢说。”钱氏泉露出疑惑的神情。
二蛋小手往外指,喘气未停:“八……八都河边……刚刚离开的来客在八都河边等先生,说有未完的话要和先生说。”
钱氏泉皱起眉头,他们还没走?
“他们如何喊你过来叫我的?”
“我放牛,碰到了那两个大哥哥。”
“嗯,我知道了。”钱氏泉思索着,为什么偏偏在八都河边等他。
二蛋催促着:“钱先生,你跟我一起过去吧,他们还在那边等着呢。”
钱氏泉考虑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去探探究竟,他对二蛋道:“你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
钱氏泉理好桌上散乱的纸张用砚台压住了。
“走吧。”
出了上饮院,钱氏泉锁好了门和二蛋一起往八都河的方向去了。
*
到得八都河边,已不见昌涯和岑肖渌的身影,原本饮水的马儿也不在了,只余二蛋的老黄牛站在水中央低头舔着水,引绳绕在了河岸边的粗壮树干上。
老牛见小主人来了,朝他低低“哞”叫了声。
“哎!奇怪。”二蛋四面看去都没见到人,“难道他们等不及走了?”
二蛋边跑边喊沿着周边找寻着:“大哥哥!大哥哥!”跑了一圈回来还是没有找到人。
“钱先生,那个大哥哥就是说在这儿等先生的,不知怎么就走了。”
钱氏泉也有些不解,他们既然让二蛋把他喊过来,怎么又不见影踪。他摸了下二蛋的头:“不在这了就先回去吧。”
“好,先生。”二蛋还往远处探了探头,“我去牵牛。”
眼见着二蛋淌水往河中央走,钱氏泉急了,伸手要拽他。
“回来,危险!”
二蛋淌得急,身子灵巧,钱氏泉没拽住他已跃进了河中。眼见着河水没过了二蛋的小腿肚,水位渐渐往腰间漫去,钱氏泉霎时脸色苍白,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右脚虚虚往前迈了一步便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再寸步难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蛋涉水淌到老牛身前,伸出小手垫着脚尖一把拽住老牛鼻前的缰绳。
老牛从鼻孔里喷出热气儿,伸出厚舌舔了一圈嘴唇。牛头被二蛋拉低,二蛋拍了拍老牛的体侧,回首对岸边的钱氏泉招手。
“钱先生!我牵着了!”
钱氏泉手拢在嘴边,半声卡在了喉咙口。
“……来!回来!二蛋!”
“来了,先生!”
二蛋拉动缰绳,牵着牛往岸边去。河底石块尖锐有些扎脚板,二蛋避了下没防蹭在了边上圆石的青苔上,“呲溜”一下单膝滑跪了下去。
“二蛋!”
钱氏泉的声音尖利,已然变了调。
二蛋还牢牢拽着缰绳,抹了把脸站了起来,他嘴咧得大大的。
“没事,先生。”
然而钱氏泉此时已听不进二蛋的话了,面前平静无波的八都河在他眼里幻化成了汹涌的黑色浪潮,这波浪潮越推越高,从二蛋身后袭来,张开黑洞的巨口,眼看就要把二蛋小小的身体吞没其中。
钱氏泉再站立不住,心中的某一块崩塌了,他仿佛看见了在浪潮淹没下只剩个头的二蛋艰难喘息着张着口向他呼救,一声声的呼救震荡在钱氏泉脑内,敲击得他颅骨剧痛,呼救声渐次微弱,二蛋的面孔扭曲变化着慢慢形成了那个记忆中桀骜的永远昂着头的少年,少年微微启口,那口型钱氏泉一辈子都忘不了。
“氏泉……”
“……救我!”
在黑水中呛咳的少年沉浮着,整洁干净的面容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披散凌乱的湿发,惊恐的双目,和那只朝着他的方向竭力延伸的手臂……
“先生!先生!”
钱氏泉回过神来时人已进入了河中,而二蛋被他提起夹在臂弯下正费力挣扎着。
“……二蛋。”
钱氏泉放下了二蛋,此刻他裤脚尽湿,整个人颇为狼狈,他甩了甩脑袋,尚处在混沌与清醒间,再一睁眼才发觉自己犯了什么蠢,八都河水清澈见底,水流平缓地流向下游,河水淹过他的脚踝,淹到二蛋的小腿肚上一点,而他们离岸也没有几步的距离。
二蛋和小伙伴们常来这八都河边戏水,他只是稍稍滑了下很快就稳住了身形,这段距离他能牵着老牛顺坦地回到岸边,却因为钱氏泉情急之下猛然冲过来的举措受了番惊吓,老黄牛亦被二蛋挣扎过程中左右扯动的缰绳拽的有些躁动不安,正不耐地踢着后腿,鼻孔里不断喷着气。
二蛋拍了拍老牛的体侧,安抚了下它。钱氏泉自觉失态至极,又心累非凡,他叹了口气,拿手搭在二蛋肩头按了按。
“回去吧。”
“哎。”二蛋惊疑不定地偷偷观察着钱氏泉的脸色,小心问道:“你没事吧?先生。”
钱氏泉略显疲惫地摇了摇头。
两人一牛重新上得岸上,钱氏泉嘱托二蛋:“快回家去,别在外面逗留了。”
“嗯。”二蛋点点头,翻身麻溜地爬上了老牛的背稳稳坐住了,他骑着老牛对钱氏泉挥手,“先生,我先回去了,您路上也慢点。”
钱氏泉颔首遥送二蛋骑着牛离开。
他留在原地湿着半身张望了下,目光最后落在身后的八都河面上,河水依然静静流淌着,可这静谧的流水却激起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为什么还是来了河边……
钱氏泉收回目光,稳定心神一步步离开了八都河。
*
八都河对岸树丛后,昌涯和岑肖渌现身。
岑肖渌看向钱氏泉离开的方向:“钱氏泉和冯才珩有一样的症状,他也怕水。”
昌涯闭了下眼复又睁开,钱氏泉的情绪太剧烈,导致他抽离之下还留有余韵。
“应说河水激起了他心中的恐惧面。两个昔日好友有同样畏水的症状,岑肖渌,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不是。就像冯才珩代友人伍蒙元之名不是巧合一样。”
“如此导致冯才珩如今异样的症结就发生在这三人之中,岑肖渌,你说钱氏泉会告诉我们真正的答案吗?”昌涯微仰头看向身边沉着眸子的少年。
少年缓缓开口:“他受不住时会来找我们的,我们再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