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泉独自回到家中,他疲累地坐到椅中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额角一裂裂地疼着,昨夜的梦魇,今日河水中的幻境重现令钱氏泉透支了身体全部的气力,连动动手指头都费劲。
明日十五,是休沐日,这是钱氏泉脑中最后转过的念头。
太好了,他恰需要一天缓口气。
身着湿衣实在难受,钱氏泉无奈起身。他烧了锅热水,拿小桶盛好提到房中。褪去衣物后,钱氏泉站立于盆中,拿小瓢舀桶内兑好的温水浇淋在身上洗去了脏污和疲乏。
是夜,钱氏泉依旧燃着烛火入眠。
……
钱氏泉猝然睁开双眼才发现天早已亮了,日头已爬得很高,他竟再一次被相同的梦魇整整困扰了一夜。
心悸未平息,钱氏泉伸手摸过枕巾,已被汗水浸透了。
起床洗漱,整理卧室,清扫院子,用早膳,钱氏泉不变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脑子里不断地纠结思索着……
手中捏着的毛笔“啪”地一声断裂了,钱氏泉痴痴地看着毛笔的断裂口,断裂声便如同一个引信一样,催促着他站起了身。
当钱氏泉驾驶着马车前往庙镇的路上时,他的脑内不断有两个念头在冲撞:
一个希望在如意客栈的两人还未离开,那他就还来得及!
一个又有了龟缩之意,若他们已经离开了也是天意,那就让那件事永远只是秘密。
……
如意客栈内,昌涯刚刚收拾好行囊。
岑肖渌坐在桌前烹好了茶举杯对他示意:“再喝一杯。”
“好。”昌涯走过去坐了下来。
品过茶,昌涯由衷赞叹:“岑肖渌,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岑肖渌微微扬起嘴角:“你喜欢就好。”
一杯饮完,昌涯放下茶盏:“这都过了午时了,钱氏泉还会过来吗?若他不来的话我们还是去找他吧。”
岑肖渌看过窗外天色:“再等半炷香的时间。”
……
钱氏泉一路两方想法不断打斗,但脚程半点也未拖延,进庙镇上后还碰上了熟人。
昔日同僚对钱氏泉打招呼:“钱先生,今儿闲下来也来赶庙会啊?”
钱氏泉点头致意:“哎,顺道买些东西。”
庙镇钱氏泉熟,与同僚告别后他便直奔如意客栈而去,到得客栈门口,钱氏泉停好马车,他望着客栈门上的招牌,深呼吸了一口气后迈步走了进去。
“客官,来住店?”小二迎了上来。
钱氏泉道:“我来找人。”
*
“半炷香到了,看来我们等不到钱氏泉了。”昌涯从桌前站了起来,“我们去找他吧。”
就在这时,房门被扣响,小二出声询问:“二位客官在内吗?有位钱先生找。”
昌涯目露喜色,看向岑肖渌:“他来了。”
“我去开门。”岑肖渌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钱氏泉就站在门口,鼻间冒着薄汗,面颊也有些微发红,显然是一路赶至此处的。
“钱先生来了,请进!”
岑肖渌做出请的手势把钱氏泉让了进来,随后重新合上了门。
“钱先生请坐。”昌涯为他拉开椅子。
钱氏泉落座,岑肖渌走过来放了一盏茶在他手边:“钱先生先饮茶可以稍解渴。”
钱氏泉见对面两人神色淡然,一路以来挣扎不下的念头终于抵消了。
既然让他赶上了,天意决定他道出实情。
思及此,钱氏泉反而不紧绷了,他端起茶盏喝了口润了润喉,抬起眼来:“你们怎么不问我何以过来了?”
岑肖渌答道:“先生既过来了必是有事相告,我猜先生或许想到了些遗漏之处,我与昌涯听着便是。”
“岑公子所言极是。”钱氏泉问道,“昨日你们着二蛋寻我于八都河边相见,说是还有未尽之言,我过去了,但没见到二位公子。”
昌涯:“不好意思钱先生,我们昨日有些事以为你不会过来了就先行离开了。”
岑肖渌补充道:“我们确实有些未尽之言要与钱先生交谈,今日先生能过来也能解了我们的惑了。”
钱氏泉暗自感慨,此话通透,他不禁打量之对面的少年,少年清冷的眸子迎着他的目光,叫人琢磨不透。
钱氏泉收敛了神色:“有件事我未与二位坦白,此事隐秘,而我不知是否能放心告知,所以……”
岑肖渌:“那如今钱先生便是想明白了,在此还要多谢先生对我们的信任。”
“……嗯。”钱氏泉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伍蒙元他……已不在人世了。”
“什么?”昌涯尚有些难以置信,他们虽未见过伍蒙元,可他在他人的描述中确是一个有着鲜明个性鲜活的天子骄子,他甚至动过要去寻伍蒙元的念头,可这个人确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钱氏泉才会有意阻止他们去找伍蒙元……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是什么时候……不在人世的?”
“三年前。”钱氏泉的嘴唇轻轻颤抖,“三年前会试后我亲眼目睹了一件事……”
“会试后才珩和蒙元因为替换文章一事关系颇为僵硬,我多次劝解过才珩,也跟蒙元解释了缘由,但并未有一人先低头求和。蒙元性子傲,有时候便会有些偏激,他刚受到被剥夺殿试资格,被人顶替名次的事,也就意味着他一下被从天上打到了地下,山峰压着他的傲骨,叫他再爬不起来。蒙元正逢如此沉重打击时,又和始终站在他一边,最亲密的友人生了龃龉,这便是在他的脊梁上再踩上了一脚,那段时间蒙元的状态可谓颓散到了极致。”
说到往事,钱氏泉的神情闪动了下,昌涯觉察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痛快之意,等他再细究时,钱氏泉已接着说下去了。
“他开始夜不归宿,到晨时才踩着清露一身酒气归来,以前人们避开他是自觉融不进他的气场,不配与他比肩而行,现如今人们再避开他便是完全如看一条丧家之犬样躲着他了,怕祸及自身也怕沾染了晦气。在这段蒙元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才珩表面上毫不在乎,似乎与蒙元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但我知道受煎熬的不只蒙元一人,才珩亦备受煎熬。”
“那段时间才珩越发地沉默寡言,气场低沉,如非必要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踏出门半步。就是这样,才珩也会每天晨时固定时间起床推门而出,他会经过前院去后厅用早膳,这个时间正是蒙元酩酊着穿过回廊回房的时候,才珩从前院往后厅去的路上能遥遥望上一眼。蒙元醉是醉了,脚下打着摆子,身子摇晃着随时要倒下的样子,但他都不免朝才珩房间方向遥望驻足。”
随着钱氏泉的描述,昌涯好似身临其境般看着两个心中分明挂念彼此却又互相较劲的友人,一个不肯服软却依然渴求那扇房门再为他打开,另一个心绪复杂地看着好友颓唐的背影,明明对自己说了就此狠下心,却还不免被牵动……
昌涯有一种无力的痛心感,若他能够的话,他多想叫伍蒙元回头,若伍蒙元此刻回了头,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钱氏泉低下头,叫人看不见他眼内的情绪:“他们两人的关系便一直僵持着,直到……直到蒙元绷不住了,他找上我,让我跟才珩传话,说他会于戌时在清源河边等候才珩,跟他做个了断。”
钱氏泉深深闭了下眼,复又睁开,接续道:“我照蒙元所说跟才珩传了话,才珩听后很平静,也没说他会不会过去赴约,但我知道他大概率会过去的。他也确实过去了,因为我不放心,遂跟去了清源河边,目睹了那一幕。”
……
“你叫我来要说什么?”
冯才珩站定,看着清源河边伍蒙元消瘦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了。”
伍蒙元慢慢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已不复往昔的光彩,整个人如同黯淡下去的星子。
冯才珩忍住了上前的冲动,一直以来他都纵容了蒙元的任性,但这一次他不想先迈步了。
“我来了,所以你要说什么?”
伍蒙元看着冯才珩毫无波澜的面色,瞬间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他就如同一个笑话一样,却连供面前人取乐的资格都没了。
他自嘲地笑了声,说出了近来时常萦绕于脑海,挥之不去的念头。
“我不想活了。”
“呵。”冯才珩笑了,脸色进而更加冷峻,“不想活了?伍蒙元,这确实像你能说出来的话,你还是这么任性……自私。”
“对啊!”伍蒙元突然大吼一声,“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我任意妄为,我眼高于顶,我恃才傲物!我从来就看不起任何人,包括你,我从来也没有看得起你,冯才珩,我看不起你,你凭什么能受礼部侍郎的庇佑,而我却只能忍气吞声如同落水狗一样夹尾落逃?”
冯才珩胸膛起伏着,他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气极,气到顶点说出口的话反而异常冷静。
“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伍蒙元,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伍蒙元努力克制着身子的抖动,牙齿咬紧。
“没有,从未有过。我这种人对谁能真心相待?”
“好。”冯才珩垂下了头,“我知道了。”垂下的袖子遮住了他握紧的拳头,指甲陷进了肉中尤不自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冯才珩重新抬起头来,眼里已没有一点情谊。
伍蒙元绝望地摇着头,他后退一步,一只脚陷进了河里。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本来也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