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涯从被关进这间阴暗的房间开始,就再没有见过外面的阳光,那扇厚重石门也一直没有开启过。
刚开始昌涯还在积极摸索这间房的每一个角落,企图寻找到暗藏的机关能让他寻得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一天过去,昌涯毫无所获,每一面墙都硬实无比,脚下踩的每一块砖也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整个室内一眼便能看尽,空荡得发出的喘息都能听到淡淡回音。这个地下空间是个坚不可摧的牢狱。
昌涯开始产生恐慌。
三天过去,昌涯饿得手脚发软,眼前阵阵发黑,房间内的每一处他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他拖着无力的身子艰难挪到墙角渗水处,捧着双手接那一滴一滴渗下来的水珠,接满半捧后,昌涯小心着移到嘴边一滴不漏地舔舐干净了。
这三天来,他粒米未进,全赖接的这点水才没有彻底昏沉过去。
又过去两天,昌涯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再一寸寸摸索这间房了,他收紧腰带,勒紧肚皮,平躺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昌涯竭力撑开眼皮,他的嘴唇起皮干裂,喉咙口像裹着砂石一样摩擦着。他意识里想要去墙角接水喝,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像一具死尸一样干挺着。
昌涯陷入了无止尽的绝望中,意识渐渐远离自己的身体……
一丝光线从厚重石门漏进来,仇末鹘在五天后出现在关押昌涯的屋内。
他走到石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窝凹陷,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人,嗤笑了声。
“来人,把昌公子请出去。”
……
昌涯再次睁开眼睛时,整个人有死里逃生之感,第一眼他便见到了在他正对面的仇末鹘。
仇末鹘拍了下手,对着他缓缓展开笑颜:“昌公子,你醒了,我们就开宴。”
在昌涯面前的是一张长条桌,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仇末鹘与他正分坐两端。昌涯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力气重新回来了,不再是动一动手指都费劲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饥饿感,肚子空虚着疯狂叫嚣要吃东西。
昌涯伸手按住肚子,他注意到自己被换了身衣裳,他不知道仇末鹘用了何种方法让他醒过来恢复了气力。现在让他面对一桌的美食,昌涯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唾沫,恨不得下一秒就扑到桌子上去。
仇末鹘在对面盯着昌涯,向前倾了下身子,他挥手叫来侍从:“给昌公子填菜。”
两边候着的侍从上来一人给昌涯填了满满一盘食物。
“昌公子,请食用。”
昌涯艰难从面前的食物上移开视线,他迎着仇末鹘的目光,在他笑着颔首后又移到面前的食物上。
太饿了!他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受不了了,有毒没毒他都得吃!
昌涯如饿虎扑食般埋头进盘中,大口大口把食物吞咽入肚。对面的仇末鹘浅笑着,慢条斯理地小口吃进一块肉,和风卷残云的昌涯形成了鲜明对比。
昌涯吃了个天昏地暗,最后他躺倒在椅子靠背上,整个人都虚脱了。仇末鹘擦擦手,站起身来一步步从长桌那头靠近昌涯。
站定后,他侧脸睨了眼昌涯,手搭在他肩上按了下。很快,有两个侍从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昌涯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跟在仇末鹘身后离开。
昌涯在被架着走的路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饭菜无毒,他还醒着。
昌涯被带到了一个明亮宽敞的房间,正是他被弓冥挟制着第一次见到仇末鹘的地方。下人把他扔在了椅子上后纷纷退出了。
昌涯心里甚而有些意外,意外给他的“待遇”竟不是冰冷的地面。
仇末鹘卸下锋芒,面容柔和,他如此神态,昌涯竟是瞧出了几分“陈小公子”熟识的影子来。
他心防立要松懈又即刻警惕起来,面前的人有易容成他人的本事,稍做伪装只是毛毛雨而已。腹部满是被食物充塞的胀痛,也叫他不能忘不知天日的饥肠辘辘之感。
仇末鹘靠到昌涯身边,手上端了杯白水递到他唇边,水从杯口溢出濡湿了昌涯干裂起皮的唇。
仇末鹘弯了嘴角,用着哄孩子般的语气:“渴了吧?快喝些水。”
昌涯斜眼看向他,不自觉吞了口口水,他看不透仇末鹘打得什么算盘,但白水甘甜,他决定此刻不委屈自己,就着仇末鹘的手喝光了一杯水。
“还要吗?”仇末鹘难得的耐心十足。
昌涯撇开头。
仇末鹘顺手放下杯子:“也好,你先缓缓。”
“为什么放我出来?”昌涯盯向他。
“自是……”仇末鹘稍做停顿,“心疼你啊!”
“让我看看。”昌涯的左手被他执起。布条被揭,露出伤口愈合的白色疤痕。
仇末鹘的指腹从上面滑过:“还好,都愈合了。”
昌涯抽回手。
仇末鹘没杀他,便是想留着他另有所图,他如何才能逃出去?如何才能传递给岑肖渌讯息?
“你太紧张了。”仇末鹘站直身子,来到他背后,双手按压在他肩上,“我又不会吃了你,要知道我们可是真的一类人……”
又是这个话术,昌涯闭了下眼。
仇末鹘全然无所遮掩地以自己的精神力包裹着昌涯,让他感受,体会,无声地润泽其间。
昌涯的精神有些动荡,因他潜意识的抵触使得这股劲儿勾缠得他有点难受,令他不觉皱起眉头。
一双泛着凉意的手触上他的额头舒展开了他拢起的眉。
“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从前有一个部落,部落由族长一家统领着底下的族人,统共也就十几个人。族长一家为大,守护着镇族之宝,护佑部落平安。部落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一个异类孩童出现打破了秩序。孩童有着非凡的敏锐感知力,甚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能操控族人的精神,这对族长来说是为大忌,孩童被当为天生邪物,其父其母被当众绞死,孩童被囚禁起来受尽酷刑,最后由长老做法烧毁尸身。孩童其能异于常人,却并没有滥用自己的能力为非作歹,他被认定为异类便自始至终有口不能言,所以他也有未说出口的话,他能感知任何族人,可是族长一家却在其外。”
“即使他有恶意,族长一家也是绝对安全的,可这一发现在孩童看来是顺应天意所在。在这个部落中族长便是护佑他们族人的神,神之至高无上,无人能凌驾于其上,孩童抬头看,心中敬仰信念更深,可神却捂住他的口,对他挥下了屠刀。”
仇末鹘的声音像浸润在深潭里,厚沉深远,却又随着水波四散无处不在。
“从此之后部落便在历任族长的授意下,有了逮捕异类,斩杀祭天的规矩。好多无辜者被错杀,却也没有一个天赋异人的孩童被漏过……手上染血者借天谕,除异己,实为定自己的私心,抹杀一切威胁的苗头。”
仇末鹘的声音放缓,贴近昌涯的脸颊:“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便被当成异类,平等与我们而言实在令人可笑。破灵会中汇聚着同你我一样的人,我们才是同类,只有我们心齐一处,才能发挥出最强大的力量,才能惩治那些施与我们伤害的人,命运从来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又为何要受人摆布,生而不同,不是天谴降临,而是命定不凡。”
他以手划过昌涯的脸颊,扼住他的下巴扭转过来抵上他的额,两人在极近的空间里四目相对。
“昌涯,加入破灵会,和我一起!”
昌涯被迫面对着仇末鹘,他尽力稳住心神,使自己的精神力抽离开来。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你别白费工夫了,我绝不可能加入破灵会的。”
听得此言,仇末鹘失笑。那股带有压迫感的精神力一瞬间消弭无踪,仇末鹘松开手,昌涯跌落回椅中。
“意志坚定,不容人看轻,我也不打诳语,慢慢你就会信了。”仇末鹘坐到了椅子扶手上,“还记得我故事中提到的族长一家吗?他们天然不受精神侵袭,‘高贵圣洁’的表在,丑陋怯懦的心灵,你身边的岑肖渌便是这一脉的延续,你还要与他为伍吗?”
昌涯告诉自己,仇末鹘所言一切皆为蛊惑人心,不可轻信。从他的话中也可见他对他们一行了解颇深,甚而能知道岑肖渌异于常人之处。
“我和谁为伍也用不着仇宗主操心。”
一阵风略过,昌涯本能护住了头部。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耳旁传来仇末鹘平缓的声音。
“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手被拿开,仇末鹘只是替他理了理乱发。
“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知于你,你尽可以自己考量。”仇末鹘摆弄着昌涯的一缕头发,“岑肖渌绝不干净,他手上可染有他人之血。”
昌涯的心沉了下,只闭口不言。
“你知道他杀了谁吗?”仇末鹘一字一句道,“他杀的是我父亲,破灵会宗主——仇束天。”
仇末鹘的话对昌涯来说是一记重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仇末鹘想要岑肖渌的命!
昌涯忆起岑肖渌对他说过的话。
……
“我得知了杀害我爹娘的人的去处,便追过去了,用揠晏手刃了仇人!”
他极力克制着身躯的颤抖。
“那是因为,是因为……”
仇末鹘接上了他的话:“你想说是因为他来报仇?”
昌涯抬头对上仇末鹘涌动着恨意的目光。
“他们该死!是天道要他们拿命偿还,我父亲顺应的是天命。”
昌涯震骇于仇末鹘的言语,睁大了双眼。
仇末鹘站起身来,俯视向昌涯:“这样你还要同他站在一边吗?”
昌涯紧闭双唇握紧了把手。
仇末鹘缓缓蹲下身子,直到目光与昌涯平视。
“你若早早答应了我,事情也许会简单很多,你的同伴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得久些。”
“你什么意思?”昌涯焦急道。
“意思是……”仇末鹘拖长语调,戏谑着,“你能被我带回来,他们也会落入我的网中。”
“你把他们抓起来了?”
仇末鹘推着昌涯的胸口靠回椅背:“别激动,伤身。我跟你保证他们的胳膊腿儿都少不了,只要你乖乖听话。”
昌涯陷入极大的恐慌中,他怀疑仇末鹘在骗他,又担心岑肖渌他们真被抓起来了。
“不会的,不可能。”
“或许你能认得岑肖渌的手臂呢。”
昌涯胸膛起伏着。
“你到底想如何?”
他相信岑肖渌的能力,他们身边还有水清淩的助力,但他也赌不起。
仇末鹘伸手拍拍昌涯煞白的脸。
“我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来人,送昌公子回房。”
*
距离昌涯失踪已经八天了。
那天岑肖渌从废置赵宅回去后与水清淩会合。水清淩前来为寻岑肖渌联手追踪仇末鹘,对抗破灵会。仇末鹘尚未可察,昌涯却被掳去,敌人一直就在他们眼前,明晃晃地挑衅。
形势急转,水清淩恐京城生变,提议大家一起启程前往京城,再寻昌涯下落。
岑肖渌拒绝了,他要先留下来,一为祈宁内有小股势力窜动,二为等待壶野。水清淩只好先行离去,与岑肖渌约定京城再见。
在水清淩走后的第二天,壶野找上门来。
经他所述,过来的路上与破灵会方有过几次交锋,那边的人有如隔靴搔痒,冒出头来过几招又撤退,好像是成心找不痛快一样,壶野不意与他们纠缠,伺机甩脱与岑肖渌在祈宁会合。
壶野过来得知了岑肖渌方的情况,也为他们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京中如今局势复杂,诡谲多变,而破灵会就牵扯其中。乐琅什是先帝废弃太子的私生子,先帝驾崩,太子被废,后无故暴毙,其子不幸夭折,九皇子把其政,荣登正统,年号宣平。
如今的廉承帝早已是外戚谢氏的傀儡,名存实亡。谢氏掌握朝堂大权,和蔺氏形成两足顶立之势,廉承帝其下多年无子,谢氏暗下动摇圣心,要将谢家孩童过继到君王名下,送入东宫。
乐琅什一直暗中秘密与朝中蔺氏有所联系,当年他尚幼便被救下由黄涘送出宫改名换姓便是受蔺氏相助,眼见谢氏祭出最后一颗棋子,爪牙毕现,蔺氏不容皇家被外戚夺权,乐琅什就是他们握在手中对抗谢氏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