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良只觉得自己从脚底冷到了头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白衣前辈的视线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点,像在看顾谋,也像在看他……
他忍住满心寒意,当着那人的面,右手缓缓往身侧摸去,果不其然摸到一柄冰凉的短匕,柄身坚硬如磐,嵌着一颗三十八面的黑曜石,这是师父从武库里挑出来赐予他的斩妖刃,无需灵力便可杀妖于落柄,但他从未使用过。
他握住短匕缓缓抽出,心里急得像万千蚂蚁噬咬,手上却冰冷僵硬,没有半分力气,眼见着顾谋身上的鲜血越渗越多,他咬着牙一闭眼,对着“前辈”高高举起斩妖刃——手起刀落!
——鲜血喷溅一脸!
“……”叶寻良抖着手握着插在那人胸膛上的剑柄,被自己做出的举动骇得有些头晕目眩,差点没松了手,另一只手也握上去,红着眼睛咬牙用力将匕首往里再压了一寸,又是一阵鲜血“呲”地喷射而出,将他半张脸都染成了红色,宛如地狱走出来的修罗恶鬼。
顾谋“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潜意识中,他是清醒的,却呆愣地看着他将匕首插进了师尊的身体里,连出手阻止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此刻,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死在他面前的师明华,那时候的他也是这般无力,如今却看着他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一身血色,满眼震愣地看着他,口中“哗啦”涌出大团鲜血——握着匕首的唐桀身上沾满了他的鲜血,满脸狞笑,戾气桀骜,双手握着刀柄毫不留情地往他的心脏处缓缓压下,刀刃破开皮肉的声音清晰可见,将师明华活生生捅死在他面前。
这一切刺激得他头皮发麻,身体里如同劈下一道天雷,让他脑中有一阵空白,随即反射性地将师明华身上的那人一掌掀开,后者被强劲的灵风足足掀出一米远,“咚”地一声狠狠摔在书架上,满架古籍竹简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斩妖刃也在地上滑出几米远。
顾谋几近疯狂地扑上前,将师明华牢牢搂进怀里,浑身颤抖,却不敢使劲,仿佛一用力,怀里的人就会疼得皱眉头。
“师……师尊!”顾谋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捂着在他胸膛的伤口上,却无法阻止那个地方往外汩汩冒血,染红了他一身衣裳,鲜血流了一地,触目惊心。
躺在不远处的叶寻良疼得难以动弹,却觉得此刻身体的痛不及心中一分,他咬牙撑着地板缓缓起身,看向顾谋的时候足足愣了五秒。
原来——顾谋也会哭。
也会哭得满脸是泪,毫无威严。
叶寻良活了这十七年,如今才发现,他从未认识过顾谋,曾经站在他面前的顾谋并不是顾谋,此刻眼前的抱着另一个男人痛哭的那人,才是真正的顾谋。
心中蓦然一片清明,凉透骨底,全身都是冷的。
顾谋双目通红地抱着怀里的男子,看着他胸口的鲜血缓缓流干,接着冒出袅袅黑气,却扔不愿意放手,满脸泪痕地转头看着叶寻良,声音满是恨意:“你为什么要擅自动手!你为什么不听话!多此一举!”
叶寻良默了良久,才干涩地开口:“弟子……看见您已经陷进去……”
“我说过了!我没事我没事!就算要杀他,也该我亲自动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用……”顾谋目眦尽裂地吼道。
他是清醒的,没有被摄魂,明明可以在落笔的最后一刻用最温柔的方式结束“师明华”,不破坏最后一丝温存,却教他看见师尊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简直活劈了叶寻良的心都有!
因为我担心你,我怕你死。叶寻良的眼眶红了,死死地咬着唇,将喉咙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下。
“你出去,滚!”顾谋狠狠地指着他,满腔怒火烧得他几近癫狂,头晕目眩。
叶寻良怔怔地坠下一颗泪,砸在檀木地板上,看着顾谋怀里抱着的男人半晌,嘴唇张合几下,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泼墨堂的,抬头一看,天空入眼依旧一片碧波如洗,万里晴朗,岩石绿树,郁郁葱葱,远处立着巍矗无极的太极殿、二十四峰尖藏于缥缈云雾,巍峨山巅。
顾谋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眼中却又涌出潮湿眼泪来,他闭上眼睛,将额头抵着“师明华”的发顶,感到怀里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轻。
再次睁眼的时候,便看到了一张石桌,他趴在石桌上,满脸湿润。
张嗣晨、孟玉辞二人围坐在圆桌边瞪大眼睛看着他,均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天……你哭什么?!”孟玉辞一脸惊讶,扇子在手上都忘了展开,堪堪掩唇。
顾谋也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伸手擦掉脸上的泪痕,喉头紧涩,竟有些难以启齿自己的幻境,便道:“我……哭了多久?”
“你一直在哭,哭了半柱香时间,半张桌子都弄湿了,可吓死我们了!”孟玉辞拍着胸口道。
“对了,叶寻良呢,怎么没与你一同出来?我记得丹清长老说他未曾试练过破镜术。”张嗣晨突然转移话题,指了指还趴在石桌上的叶寻良,后者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顾谋一愣,眼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是啊,他的幻境破了,还有叶寻良的呢。
孟玉辞面色一变:“你竟留他一人在幻境里?快去将他带出来!”
“知道了,这就去救他。”
顾谋捏捏眉心,看似疲惫地闭了闭眼,心里却闪过一丝慌乱,他伸出手指捻起杯里的两片茶叶放入口中,眼前一晃,便来到了一片雕栏翘檐的建筑中,红砖绿瓦,高墙耸立,四面回转游廊,来来往往的丫鬟仆役皆面孔模糊,从他身边穿行而过,或嬉笑或低头不语。
入目是九尺高的假山峥嵘挺拔,活水环绕整座内府前院,溪水四面柳树垂坠,一黄一蓝莺鸟啾啾,顾谋一眼便认出,这是繁盛时期的叶府。
叶寻良的幻境在这里,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没有人不喜欢锦衣玉食的生活,从奢入俭难,他知道叶寻良离了叶府后,心里也定是不满现在平凡日子的。
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叶寻良,这偌大的叶府占地逾万里,足足建了八十多间阁楼房殿,一时想找出他的位置并非轻而易举,顾谋思忖片刻,决定先去国师的寝殿找找。
叶寻良这么眷恋叶府的生活,想必也有几分对父亲的思念吧,想到这里,他脚下生风地来到国师的寝殿,只见国师正一脸凝重地坐在案几后,手里摆弄着星象罗盘等零零碎碎的物件,身边并无叶寻良的身影。
不在这里,那会在哪里?
顾谋扶着门框,有些慌了神,他不知道叶寻良还能去什么地方,亦或者他能……撑多久?
“真是……麻烦精!”时不可待,他咬紧牙关,愤恨地转身,一刻也不敢耽误,疾速赶往叶寻良的北院。
叶寻良的寝房,没有。
叶寻良的书房,没有。
叶寻良的后院,没有。
顾谋几乎风卷狂袭般一间一间地开门,始终没有看到叶寻良的身影,他咬牙切齿:这小子,究竟去了哪里!
待北院的房间都搜遍了,属于叶小公子的任何一个地方,甚至连厨房都检查了,皆没有找到叶寻良。
除了一处地方——
顾谋的房间。
难不成,叶寻良会待在他的房间?
顾谋的房间位置很偏,只因他夜里不喜吵闹,又为了防止叶寻良夜里爬床扰他,所以几乎选在了东院以外。
他不抱希望地来到自己的寝房,却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心道叶寻良果然在这里。
叶寻良居然在这里?!
不得不说,他是有些讶异的。
疑惑之余,顾谋搭着雕花木门的手陡然滞住,为什么会感到心悸,为什么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才半柱香时间不到。
来得及的,他告诉自己。
再等等我,他说。
下一秒,他伸手推开门——
顾谋的手指僵在了门框上,房间的最里面,一张胡桃木床塌端端摆在那儿,还是记忆中的位置,宽大的暗纹帘帐将床塌遮得严丝合缝,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个场面,给了顾谋一种相当不妙的感觉。
不知何时,他早已一身冰凉,满心怵意,脚底像灌了铅一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在塌前停下,却没有力气去掀那道帘帐。
以茶叶为媒,能轻易勾起人心中的执念——恍惚间,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叶寻良的……执念,是什么?
“……”
顾谋死死地盯着前方,抖着手捏住帘帐一角,轻轻往上掀起,这一刻仿佛时间都停止。
——他找到叶寻良了。
叶寻良正闭着眼睛躺在床的里侧,身边躺着另一个男人,那男人长了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竟是他自己……
叶寻良蜷缩在“顾谋”的怀中,以一种很塌心的姿势,仿佛睡得正香甜——假如眼前不是此番景象的话。
触目惊心的画面像一把利刃,狠狠剜着顾谋的心脏,像一把钩子,钩住他的咽喉!顾谋的眼底有血光交叠倒映,他怔愣地站在塌边,全身血液仿佛一瞬间被抽干,四肢冰冷……
鲜血自他的身下蔓延,染红了整张绸丝床榻,仿佛在身下开出一朵巨大的妖花,腥味弥漫,叶寻良成了一个湿淋淋的血人,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叶寻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