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星象显示,天命灾星只有一位,针盘那日躁动,对准的正是四皇子出生的方向。”国师道:“眼前的这位皇子,下官看不出,但下官敢担保,星盘不会出错,那日陛下除去的确是天命灾星。”
“难道……真的是巧合吗?”国主望着常罐儿,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心底。
常罐儿耳中一直听到什么“天命灾星”、“妖气”,他也看过些闲书,知道“灾星”一词的含义,顿时心情复杂无比。
常慎月虽然懦弱,心思却不傻,听着国主与那国师的对话,又想到儿子出生时的情景,整颗心都凉透了,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一般。
国主瞧着她这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根本没心思再审,他自诩明君,除了罪臣从未对任何人用过酷刑,所以浣衣局带出的那几名老宫女只是着人分开审问了一番,供词一致,常罐儿的身份没有可疑之处。
让内宫的人警告了一番后,那些老宫女们得了些赏赐,又被放回浣衣局,而常氏母子则被安置在后宫一座偏殿内,等待册封。
常罐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寝殿,墙面用是梨花木,清香怡人,床榻是他原先睡的三倍大,干草垫变成了金丝软帛,腐朽的潮气变成了雍容的暖香味,帐中暖香徐徐不断,一身破麻衣换成了上好的锦袍。
常罐儿没见识过外头的东西,第一次将这一身想都不敢想的奢华穿在身上,除了如梦似幻,还有对阿娘脱苦的喜悦。
可阿娘看着却不像高兴的样子,从回了寝殿后便一直魂不守舍,说什么听不见似的,精致的饭菜摆在面前,一口没动。
到了晚上熄灯前,母亲将伺候的宫人都遣散了,独自坐在床边,看着烛光下儿子的面容。
他的孩子一点儿也不像她,那么好看,那么出众,心思也灵巧,不像她,懦弱一生,什么都不敢。
“阿娘,你是不是吓坏了?”常罐儿关切地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却被她冰凉的体温吓了一跳。
细看才发现,常慎月的脸色苍白得不似常人,眼里却带着不安的探索,像是想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个眼神,白天时他也在国主脸上看到过。
“阿娘,难道你也觉得我是……”常罐儿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看到他,便要将那样不吉利的词冠到他身上,为什么连母亲都怀疑他是什么莫须有的……灾星?
难不成,他真的有什么秘密吗?
可从小到大,不是一直平安无事吗?他没有克死任何人,也没有受过任何伤。
常慎月的眼神似乎不只是怀疑,而是一种挣扎与,屈辱,她看了他许久,双眼含泪,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罐儿,不如你和阿娘一起走……”
“阿娘,我们要去哪?”常罐儿惊讶道。
常慎月没有回答,只默默流泪,半晌后看着他,目光缱绻柔和:“罐儿,快睡吧……”她帮儿子盖好被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走向另一间寝房。
没想到,这竟是他们母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常罐儿被一阵尖叫声吵醒,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惊坐起来,掀开被子冲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常慎月寝房的房梁上悬着一条雪白的帷帐,常慎月的身体挂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一张脸白得毫无人色。
阿娘死了。
这是常罐儿第一次见到死人,是自己的母亲,将他从小带大的阿娘,阿娘是个十分胆小的人,她怕死也怕疼,一篇民间鬼事就能将她吓得整夜睡不着觉,究竟是怎样的勇气,才能让那样胆小的她,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原来阿娘说的“走”是这个意思,难道阿娘也动了心思,想带着他一起“走”吗?
常罐儿哭得撕心裂肺,心就像被人砸了个洞,恐惧与悲伤并弃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今年未满十岁,却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
若是要以失去母亲的代价来换这间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宁可回到曾经破败的小院。
饶是如此悲伤,阿娘那一记怀疑、屈辱、挣扎的眼神,却在他心中从此埋下了一颗种子。
阿娘留下了一封信,大意是生下皇子多年,使皇子在后院受苦多年,却有私心想将皇子一生留在身边,此心思大逆不道,隐瞒之罪不可饶恕,妾心有愧疚,遂自结性命,从此在天上给皇子与陛下祈福赎罪。
国主看了信,他了解了常慎月的身世,发现她虽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却也是书香人家的庶女出生,也算知礼懂礼,心中对常慎月的那点厌恶也消失了,没想到她看起来懦弱无能,却也是个忠贞之辈,良善至极。
只是常慎月一死,这事传遍了内宫,各殿都议论纷纷,还有些不安分的嫔妃欲派人询问浣衣局的那几名老宫女,这些事情说得太通透反而对皇宫内誉有影响,他便听从贴身太监的提议,将浣衣局的几口宫女全部处死,对外再将事情隐瞒。
行刑之际,国主心有不忍,秘密亲行去了浣衣局,想安慰一下几位无辜的宫女,告知赐她们母家一生富贵,没想到一片绝望的哭声中,他看到一名十分镇定的女子,正是那天说话不卑不亢的阮桃儿。
“你为什么不哭?你不害怕吗?”国主有些惊讶。
阮桃儿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直视国主,平静地说:“回禀陛下,奴婢与常氏相识多年,甘愿下去陪伴姐姐,心中唯有一点不忍,便是皇子殿下。”
“哦?”
“皇子殿下从小虽过得不如宫里其他皇子,粗衣粳粮,却也是在奴婢与姐姐的呵护下长大,我们待他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夕之间亲人全无,奴婢心有不忍,殿下还是个孩子,陛下福泽恩重,却无法代替一位母亲的位置,愿陛下替罐儿找一位贤良的娘娘抚养,让他平安长大。”
此女虽为低等奴婢,却与常慎月一样出身清白,如此谈吐不凡,临死前也做得到不卑不亢,国主目光不由渐渐有些欣赏,他道:“无需再找哪位娘娘,孤看你就可以。”
阮桃儿的身体震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而她的身边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原以为她的归宿也是眼前的这杯毒酒,没想到上天垂怜,竟为她换上了一杯美酒……
阮桃儿逃过一死不说,还被封为阮夫人,常罐儿被划到她名下抚养,她坐在雕栏画栋的寝殿里,怀里抱着常罐儿,红着眼道:“那些年我常常梦想着,姐姐母凭子贵为皇妃,而我就在她身边做最得力的大宫女,护你们周全。”
“没想到苦尽甘来,如今住在这宫殿,坐着这位置的,竟只剩我自己。”
常罐儿喉头酸涩无比,一身无力,沙哑着开口:“桃姨,我是……灾星吗?”
阮桃儿吓了一跳,忙捂着他的嘴道:“别胡说!你不是什么灾星,你是桃姨在这宫里唯一的牵挂了,可不能像你娘一样犯傻!”
“可是,我克死了浣衣局里的姨姨们,克死了阿娘,克死了我们一家人。”常罐儿紧紧地拧着袖子,无助地说。
阮桃儿没想到这竟是一个十岁小孩能说出口的话,一时语凝,半晌才开口:“不要胡思乱想,你娘只是因为愧疚,让你吃了许多年的苦,不是你的原因,从此以后这宫里也不会有人说那些奇怪的话,你要好好长大,不许消沉,明白吗?”
朝阳国姓为高,常罐儿从此改为高姓,只是罐儿这个小字不像一个皇子的名,国主再想不出别的,便为他提前取了字“墨堂”,高墨堂。按照出生辈分,为四皇子,可以说除了太子,比其他几位皇子年龄都大了。
因为起步晚,聪明鸟也难飞起来,高墨堂就被带去了太傅的学堂,与太子一起由明卿教导。
“同你认识的这些年,我常常觉得你一定不是平常身份,没想到几日不见,已经是四皇子殿下了。”明卿手执书卷,看着站在他面前焕然一新的“小孩子”。
“明哥哥……”常罐儿不自在地扯着衣摆。
“可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了,殿下为主,下官为臣,现下我们的身份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了,还望四殿下不要怪下官往日失礼。”明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常罐儿松了口气,虽然他变了,但明哥哥依旧是明哥哥,他认真道:“不管我的身份如何,你依旧是明哥哥,我也依旧是罐儿,从此可不能疏远于我。”
“噗,知道啦,罐儿。”明卿被他逗笑,像往常一样,拿书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