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学业理应十分繁忙,可太子本人却是个时常卧病的,开课好几天了都没见到他,明卿仿佛成了高墨堂一人的私教,国主几次来看,高墨堂端正地坐着写字,虽然下笔艰难,却十分认真,太傅在前面耐心讲解,如此一番景象,看在眼里倒有几分欣慰。
国主对这个儿子,其实不甚满意,高墨堂看着比其他皇子与他更像,其实内里却强差人意,读书学习虽然用功,脑子也机灵,却总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又像是村里来的土巴佬一样,见到好吃的宫膳便狼吞虎咽,唯恐下一秒就没有了似的。
这样一个精致漂亮的孩子,举止却如此粗俗,见到他便一副战战兢兢、不敢开口的样子,令他时常恼怒,但转念一想,这孩子曾亲眼见到母亲自戕的情景,想必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影响,有些担惊受怕也实属正常。
只有明卿看出了高墨堂的不安,这份不安不是来源于母亲的死,而是对现状的迷茫,每一位皇子见到他,免不了要嘲讽几句,说他母亲是低贱的下人,说他蠢笨又胆小,更有甚者说他是外面捡来的野种。
高墨堂听到这些话,甚至听到他们谩骂自己的母亲,内心悲愤至极,却没有勇气抬头反驳一句,因为他不敢,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穿上这一身皇子的华服,就真的配得上这般身份了。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不管住着多好的宫殿,熏着多珍贵的沉香,都掩盖不了他一身腌臜气息,他仍旧是那个在浣衣局后院,每日靠姨姨们一人一筷子匀出的饭菜度日,见到肉食便如同饿死鬼一样,连嚼都不嚼就往下咽,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抢了的常罐儿。
明卿看出了他的自卑,也很清楚他的不安,时常安慰他,但在明卿的想法里,他不觉得曾经在浣衣局那样的地方生活过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反而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也能坚强长大,本应是件了不起的事。
不明白为什么,常罐儿一个小孩子,能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他像这么大的时候,连下人和主子都分不清,什么尊卑之分毫不在意。
这样上了五六天课,明卿终于告诉他,太子今日病愈,要一起上课了。
高墨堂有些雀跃,却也忐忑,明卿曾和他说过,太子高墨云与其他几位皇子不同,是位十分知礼的君子人物,善良又温和,虽疾病缠身,书却学的很好。
清晨,他特意叫宫女将他的衣袍发冠换成了最贵重的,生怕在太子面前抬不起头,那样尊贵的人物,他也只有靠衣着打扮给自己挣一点面子。
反正父王赏了不少,他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没想到见到太子的那一刻,他却彻底傻眼了,只见太子殿下由两位宫人搀扶着进学堂,后面跟着八位侍从,排场如此之大,太子本人却是极其素雅的。
衣袍穿的是素白的软缎,除了若隐若现的白色暗纹再无其他颜色,腰间一枚黑玉佩环,将整个人都衬出了书墨之气,发簪更是挑了最简单的黑檀木,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地便将他比了下去。
太子高墨云今年十四岁,望着他面前的“四皇弟”,一身珠光宝气,头上佩戴的璎珞发冠十分打眼,他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道:“久仰,四弟。”
高墨堂见他笑了,心中松了口气,小声道:“大哥。”
“太子殿下莫要再盯着他看了,四殿下怕生得很。”明卿笑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太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坐下听课,期间还让侍从为高墨堂也泡了杯茶,见他肚子叫,又笑着叫人拿了些软酪上来给他吃。
一天的课下来,高墨堂对这位大哥可谓好感倍增,明哥哥说的果然没错,太子殿下和其他皇子不一样,他不会歧视自己的出生,不会嘲笑他,而且功课学起来也毫不费劲,资质过人。
第二日用完午膳后,高墨堂从寝殿走出来准备去听课,没想到路过御花园的假山时,差点直面撞上六皇子,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后的两名宫人也白了脸色。
六皇子甚为不爽地看着他,高墨堂道了歉,转身想另僻道路,结果被他挡住了,从这里开始他便知道,肯定免不了一顿辱打。
八皇子和九皇子也从另一块假山石后走过来,看到高墨堂的一瞬间双眼放光,脸上带着促狭的笑。
“撞了人想跑?果然,下人生的野种就是学不会规矩。”六皇子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身后跟着的伴读都忍不住笑了。
“哎呀,六哥这话可不对,他不是下人生的么,那更应该知道下人的规矩了,如此鲁莽,是不把我们这些皇弟放在眼里啊!”
八皇子慢慢走过来,语气中特意加重了皇弟二字,落在高墨堂的耳中更为难堪,被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几个孩子欺负,真是天大的屈辱。
高墨堂低着头后退了一步,九皇子却拉住了他的手臂,道:“皇兄别走呀,六哥平白无故被你这么一撞,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这些皇子,最大的也就八九岁,最小的六岁,这么小的年纪,却如同恶魔一般。
“对不起,是我没看清楚。”高墨堂向六皇子拘礼。
“你娘撞了人,她就是这么道歉的啊?!”六皇子不屑地看着他,撇了撇嘴,没打算放行。
高墨堂的侍女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道:“六殿下、八殿下、九殿下,我们殿下急着去学堂听课,去晚了会被陛下知道的。”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葱?伺候野种的野种?滚一边儿去。”六皇子恶狠狠道。
“六殿下,我真的要去听课了,太子殿下应该早已到了,能否改日再……”高墨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卑微地说。
“谁说大哥到了?我大哥什么人,你也配提!”九皇子啐了他一口。
“依我看呐,你就跪下来行个扣首大礼,磕三个头,照刚才那样认认真真地道歉,说我错了,对不起,是我不长眼睛!如此,本殿下便原谅你无心之失了。”六皇子高高地昂着头,邪笑道。
其他几位皇子与他都是一个鼻孔出气,顿时来了兴致,连声道:“这个好!这个好!六哥想出来的法子就是高明!”
高墨堂脸上如同打翻的颜料,再也挂不住了,身后的侍女们也气哭了:“我们殿下好歹也是皇子,怎可受如此……”
话音未落,说话的侍女被八皇子狠狠踹了一脚,让人直接按在地上,将脸往泥土里摁:“让你多嘴!让你多嘴!你主人犯了错,轮着到你来评判?”
高墨堂如同被人往脸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再拖到白日青天里暴晒,仿佛所有人都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像被几只猫逼到角落的老鼠,他恨不得直接往旁边的湖跳下去。
“快点跪呐,快点跪下给六哥磕头,磕完头就放你去听课!”
高墨堂手足无措地站着,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屈辱,以前哪怕再过分,也只不过是打几下,踹几脚,此刻却叫他跪下磕头……
突然,花丛后面走来一个衣诀翻飞的身影,一身淡青衣裳,他本来欣喜过望,以为是明卿,抬头一看,竟是太子高墨云。
一时间,高墨堂羞愤至极,脸红了大半,让太子瞧见他这般丢脸的样子,真是无地自容……不过心里又放松了一些,太子是个好人。
果然,太子蹙着每天看着他们,道:“你们在做什么,如此喧哗,让父王知道了个个都逃不了一顿骂。”
“大哥,六哥被那不长眼的小子给撞了,他还不道歉!”八皇子凑过来道。
“饶是如此,你们也不该如此逼迫,好生让人道歉就完事了,别耽误了四弟的功课。”太子道。
高墨堂如蒙大赦,感激地望向他,眼眶红了红,这是出了浣衣局这些天来,第一次有人替他出头说话。
“是呀,我们就是让他好好道歉呀,他是下人生的儿子,让他跪着磕个头不过分吧?大哥?”九皇子撇嘴道。
“是,本皇子今日就是要让他磕头道歉,否则这事没完了!”六皇子将折扇狠狠摔到高墨堂身上。
太子讳莫如深地叹了口气,将地上的折扇捡起来,道:“既然如此……四弟你就听六弟的话,磕头道歉吧,早点回学堂听课最要紧。”
“…………”高墨堂的脸色僵住了,因感动而红的眼眶中坠下一滴惊愕的泪,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子。
“大哥都发话了,你还不服?”八皇子将他往地上一摁,使了个眼色,几位侍从也跟上来将他往地上按,高墨堂的膝盖“砰”一声磕在地面。
太子殿下站在不远处,从头到尾都笑盈盈的看着他,眼中却越发讥嘲,满满的都是看好戏的神态。
又“砰”的一声,高墨堂的额头狠狠磕在地上,他的脸蹭在鹅卵石地面上,灰土与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他死死咬着牙,如蛆附骨般的恨意爆发出来,下一秒又不知被谁一脚踩进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