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墨堂是回寝殿换了衣服后才赶去学堂的,太子一身干净地坐在那里,明卿诧异地问他为什么迟到这么久,高墨堂红着眼睛摇摇头。
走近了看,只见他脸颊蹭破皮了,额头上一个红色大包,嘴角也红红的,像磕到了什么,明卿没说什么,打开卷本开始讲课。
下了学,二人独处时,明卿才问起他脸上的伤:“是不是六殿下他们又欺负你了?”
高墨堂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哽咽着道:“不只是他们……”
“还有谁?”明卿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难道是……太子殿下?我看你今日与他倒是如同陌生人一般。”
“就算我说是他,你也不会信吧,太子在你看来那么知书懂理……”
“这有什么不可信的,是你说的,我当然信。”
明卿揉了揉他的头,温柔地看着他:“罐儿不会说谎,表里如一,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在这宫里有两副面孔的人还少吗。”
高墨堂委屈地哭着说:“因为我的出身,他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功课不好,人也蠢笨……”
“因为出身而瞧不起人的,必定不会有大作为,罐儿不比其他人差,反而比他们更努力,总有一天会让人改变对你的偏见的,此刻何必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呢?”明卿帮他擦了擦眼泪。
不知不觉三年已过,阮桃儿最近风头正甚,原本只是个夫人,如今已经晋升了昭容,高墨堂常常听见昭容殿内传来男女的嬉笑,便觉得心烦,又觉得不该打扰桃姨,便自请住进了别宫。
今年冬天刚过,太子咳疾愈发严重,已经连续两个月都下不了床,太医诊断出应是肺痨,一时间六宫沉哀,太子这病能不能熬过春天都是问题。
春天刚过,太子殁了,皇后也跟着去了,举国哀丧,国主也大病了一场,再睁眼时仿佛老了十岁。
过了一年,另一个好消息降临在他头上,阮桃儿有孕了!
这可是这十几年来,唯一一个身怀有孕的妃子,国主本以为是自己老了,早已不抱希望,如此天大的喜事,砸得他几乎不知如何是好。
他抱着自己的爱妃,竟有些老泪纵横的意味,阮桃儿果然没纳错,真是天降的福分。
这本是喜事,高墨堂却有些蔫蔫的,他不是觉得桃姨有身孕是件坏事,只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如果桃姨有自己孩子了,她还是他的桃姨吗?他也还是桃姨的罐儿吗?
这些年来,桃姨对他百般关爱,自从怀了孕后,整天就摸着自己的肚子,有时高墨堂来了,走到面前了,她才能注意到。
阮桃儿怀孕的第六个月,六皇子与九皇子练习射箭时,九皇子吃完点心回来,抓着弓箭乱跑,宫人们也没注意,不小心让他跑到了靶区内,六皇子射箭没个准头,惊慌失措地一松手,羽毛箭竟直直射进了九弟的胸膛内!
当晚,九皇子没救过来,就这么殁了。
丧事接连而连三地上来,国主禁不住刺激,哀急攻心吐了一口血,旧疾复发,再次病倒在塌,阮桃儿本是后位人选,只是国丧期间不可册封,只能代管职权,国主病倒后,六皇子被押进了地牢。
六皇子其人跋扈至极,不学无术,风评不好,朝中大臣们也常有耳闻,听到他亲手误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时间全部叫喊着处死。
阮桃儿手中有凤印,却不敢贸然处死一名皇子,皇帝一时不醒,朝臣们也没打算停止上书,或者是一己私欲,又或是折中处理,她下令将六皇子先行发配去千里之外的白州当个地方小官,若陛下醒来后想让他回来,也可随时传唤。
国主醒来后,却没有将六皇子传唤回来,想来也不想再见到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一心精力只放在阮桃儿的肚子上。
某一天,仅存的高墨堂与八皇子前来请安,国主望着已经长高一大截的高墨堂,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几个弟弟殁了,可你……”
我?我……什么?
高墨堂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地低下头,他只知道,当晚国主又召见了明国师。
“明卿,你可有想过,我是不是……灾星?”
第二日上学,高墨堂写着写着,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一时间,四周都寂静下来,明卿翻书的手也停了下来,在他桌前坐下:“谁说的?哪有灾福鬼神之说,是不是有人在宫里散播谣言?”
“太子殁了,九弟殁了,六弟被发配了,若这些都是因为我的存在而造成的,这算不算灾星?”
他突然想到,国主原来有八个皇子,在他揭露身份之前,还殁了四个。
若是一个两个还好,宫中□□个皇子,如今只剩两人,这难道是……巧合?
难道他真的是所谓的……天命灾星?
高墨堂不敢细想,越想越觉得恐怖,而是恐怖的来源,竟是他自己!
若他真是灾星……若他真是灾星……
“你胡说什么!罐儿别害怕,几位殿下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不是都查得明明白白了么?”
明卿抓住他的手,试图把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他,让他安心下来:“只有你自己这么想,我不觉得你是灾星,反而认为,罐儿是值得珍惜的人。”
明卿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信任在他面前原原本本地袒露,这时候的他,完全没有想过高墨堂是灾星,哪怕他是,那是也世上最无辜的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根本无法想象,几年后的高墨堂竟会变成那副模样。
每当他看着高墨堂松垮垮地穿着衣服坐在龙椅上,身边美人衣不蔽体,酒池肉林,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不高兴时提剑便杀人,鲜血染在酒杯里,就这么喝下去。
每当他看到高墨堂将奏折随地乱扔,撕改涂画,但凡有人敢劝,便暴怒着将抄起花瓶往人的脑袋上砸过去时。
每当看到他昏庸无道、奢靡残暴,以杀人压下心中的狂躁,用鲜血填满内心的空虚时,他都会回想多年前在学堂,竹林绿荫,他握着他的手叫罐儿,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究竟是为什么,他会变成那个样子?
阮桃儿八个月了,肚子大得直往下坠,太医又说不可久躺,这天半夜,阮桃儿从睡梦中惊醒,不记得做了个什么梦,但觉得这间屋子闷得她心慌。
她想叫宫女扶她起来走走,还没开口,一个身影从帘帐后面走过来,是高墨堂。
“桃姨,你怎么一身汗?”高墨堂关切地问。
阮桃儿没想那么多,也懒得问他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儿看她,只拍了拍心口道:“做了个梦,心慌得很。”八壹中文網
“我陪您去御花园走走吧,太医不是也说了,不可久躺么?”
阮桃儿点点头,穿了件外裳,伸出手让高墨堂扶她起来,才发现这孩子与前些年大不相同了,双手有力了,身量也高了不少,面容俊美贵气,一眼看去竟然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一时间心慌更严重了,这样一个看外表就不凡的孩子摆在宫中,若是国主早逝,她腹中之子又年纪尚小,又该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她被高墨堂牢牢地搀扶着,十四五岁的少年底盘很稳,臂力也好,竟不让她费半分力气,二人在御花园走着走着,环形的湖道给夜色带来丝丝凉气,身上的闷热气也退了不少。
“罐儿长大了。”她突然开口。
“嗯,这样桃姨也有人保护了。”高墨堂道,听不出什么语气,有些温软。
“唉,桃姨不需要你的保护,只希望你啊,能平安过这一生,不争名夺利,身体健健康康的,桃姨就满足了。”阮桃儿缓缓道。
高墨堂听她说完,慢慢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肚子,道:“桃姨说的是。”
“肚子里有你十弟,等他出世,桃姨也就封后了,罐儿以后要好好辅佐弟弟,不要让他像六皇子那般骄奢淫逸。”阮桃儿摸着肚子道,因为是低着头,所以看不到高墨堂的表情。
听着她这越说越变的话,高墨堂难以形容心底有多凉,不知桃姨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梦想。
“桃姨希望我平平安安地长大,不还是向宫里散布了那些可能让我不那么平安的流言么?”
阮桃儿脸色一变,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道:“你说什么?”
“四皇子出生时带有一尾,其母以菜刀斩断,怕被人察觉所以才偷偷抚养。”高墨堂慢慢地说。
若不是撞见明卿审问那些人,若不是听那些人亲口说是哪个宫传出的,高墨堂都想不到,阮桃儿竟干出这种事,而明卿觉得荒唐的是这些流言的内容。
“桃姨,编东西也编得像样点儿,这种市井小册里看来的东西来安在人身上,未免有些艰难吧?”
高墨堂似是无奈地嗤了一声:“出生时带一尾,妖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