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耳边的窃窃私语声、风声、水波声、鸟鸣声,林叶瑟瑟,都归于平静,万物沉寂。
顾谋觉得,这一刻就算让他死了都愿意。
玉书白人如其名,长身玉立,面庞精致白皙,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他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晚辈抵达天府之阁用了不少时辰,还未来得及向尊主与长老行拜师礼。”
“……”
张嗣晨也愣住了,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对方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玉、玉少宗……你刚来时说的是什么话,还不向尊主请罪?”一旁的学生里有认识他的,大着胆子开口提醒,还以为尊主长老一言不发,是被他那一鸣惊人给气着了。
“晚辈刚刚出言不逊,自会向尊主长老请罪,但那句话本身并无错误。”
玉书白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态度却十分恭敬,可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请罪,而是伸手去扶地上的杨初宝:“起来,玉氏不跪外族,外族也没有资格伤其体肤。”
众人倒吸一口气,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雷霆大怒。
顾谋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玉书白将杨初宝扶起,拍干净他衣服上的草屑,整理好他蹭乱的头发,再将他拉到身侧,向顾谋二人道:
“尊主,长老,这件事请容许晚辈来替他说。方才那道符纸确是厄怨符,因初宝的灵根难以修习剑道,但司天阁是以剑道为主,所以他还是坚持修习,只是在外御敌便有些力不从心,于是表姑便去神水宫给他求了一些好用的符纸防身,这些符纸并不需要修炼诡道,普通人皆可使用,所以初宝并未修炼诡道,何谈第几层。”
“初宝从小生活在府内,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多生人,大家起了误会,初宝未曾受到众人围攻,情急之下才伤了人,若那位公子之后有任何问题,我们司天阁定会负责到底。”
玉书白认真地说完,顿了顿,再行一礼:“晚辈替初宝向尊主与长老请罪,先前失言之处,实有苦衷,还望尊主与长老莫怪。”
眼前的少年神采奕奕,分明是道歉赔罪,眉宇间却尽是英气蓬勃,仿佛有他在的地方都明亮了起来,明明是熟悉的脸孔,却似乎完全不一样,这难道就是……他原本的模样吗?
莺飞草长,碧湖连天,七月暖阳都不及他半分耀眼,水波流转,倒映在他灵动的眸子中,像盛满了星光的春水,墨发如瀑,轻风掠过发梢,仿佛都能带走一丝香气。
少年光彩,朝气蓬勃,脸颊的酒窝似阳光般灿烂温暖,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生动,这才称得上真正的世间绝伦。
原来他本该是这般模样……顾谋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只想到了这句。
原来那么温润匀停的叶寻良,也不过是被蒙在尘埃里的残次品,而真正在“阳光”下长大的他,原来就该是这般风光恣意,如同脱胎换骨,教人只看一眼,就挪不开目光……
越是仔细瞧,便越是觉得从前的叶寻良像是一个死物,越是这样想,顾谋的五脏六腑就像被放在火盘上灼烧。
“尊主,长老……?”
见他们沉默许久,久到有些不正常了,玉书白才试探地叫了他们一声。
顾谋一言不发,一双黑眸紧紧地看着他,若玉书白再仔细看看眼前的男人,便会发现他眼底盛满了理不清的缱绻、道不尽的话语,仿佛舍不得挪开半刻,可玉书白登时觉得不自在,脸上有些绷不住了。
为何天府之阁的尊主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好似他们认识了许久似的?
旁边的长老也是,他长得难道很……奇怪么?
顾谋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眼神,此刻的他只能勉强压抑想冲上去狠狠抱住他的欲望,指骨发白,用喑哑的嗓音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玉……书白?”
“……是。”
这位传说中的陈仙君……反应有些慢啊。
顾谋盯着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居然点点头转身走了,脚步很慢很稳,却恍惚间让人觉得有些蹒跚。
“……?”众学生一头雾水。
“……”玉书白也不明其意。
张嗣晨看着顾谋远去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回头轻声对他们说:“既如此,此次念在你们是初犯,杨初宝也没有修习诡道,便不罚你们,若再有下次,绝不姑息。”
“是是,多谢明庭长老!”闹事众人见逃脱了罪责,连忙道谢。
说完,张嗣晨也转身离去,徒留一群公子小姐面面相觑,虽说此事也算了了,但有些地方确实不符合二位长辈的作风。
几句无关紧要的告诫,连剩下的厄怨符都没打算处置,就这么走了,甚至有点急匆匆想逃离的意思。
大家只在心中疑惑了一会儿,没有多想,纷纷继续练习了。
“表哥,连累你了。”杨初宝有些愧疚,拉了拉他的袖子,却不见他回答。
抬眼一看,玉书白正眼神复杂地望着尊主和长老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反应过来,扭头温和一笑:“无碍,不是说过了,你若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
“方才,陈仙君的神色似乎不太好,你这样替我出头,不会……得罪陈仙君吧?”
“是吗?”他淡淡地抬眼,接着双手扶上杨初宝的肩膀,正色道:“先不论这个,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司天阁的人,不可随意对人下跪,明白吗?”
“嗯,我明白了……不过话说回来,陈仙君果然如传闻所言,他对我吼一句,腿就控制不住地软了。”杨初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恍若神失地回到九曲水泗,顾谋望着一朵紫荆花出神。
太突然了,他想拾掇起乱掉的阵脚,却又不知从何拾起。
本不抱希望,心已尘封多年,那人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没有一点预兆。
直到傍晚,帘后才有弟子道:“明庭长老携新学子求见,行拜师礼。”
他按捺住颤抖的心脏,镇定道:“进。”
守门弟子挑开檀木珠帘,张嗣晨第一个走进来,后面则跟着玉书白。
玉书白已然换好天府之阁的学袍,月白色的学袍衣摆上,仰覆莲与水纹交相辉映,十六岁的少年身板还没长起来,却已渐渐看出腰身的轮廓,与上一世的柔弱纤细不同,玉书白的身形倾长,束缚在八卦腰带中,多了一分张力。
“见过陈仙君,晚辈玉书白,司天阁玉阁主之子,奉父亲之命前来听学。”
玉书白仪态标准地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很有大家风范。
望着他身上的学袍,顾谋的思绪恍惚间回到上一世,那时候他将叶寻良带回天府山,却嫌弃他资质太差,遂“丢给”了二十四峰,当看到叶寻良穿着二十四峰的学袍时,他也不是没想过让叶寻良也穿穿天府之阁的学袍。
他若穿上一定很好看,可是他不配,那时候的顾谋就是这么想的。
如今的玉书白,天之骄子,灵根无需多说,此时的他是否配得上这件学袍了呢?
他自然是配得上的,不配看他穿这件学袍的,是顾谋自己。
他在心中自嘲的笑了笑,抬头平静道:“嗯,玉阁主同本尊打过招呼了。”
“陈仙君见过我爹?”
顾谋愣了愣,脑子里闪过一些碎片,才堪堪记起玉晏溪的模样,玉晏溪虽长得五官端正,但和玉书白这个儿子谈不上像,不仅长得不像,性子也不同。
他自然不好意思说,我与你爹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便斟酌道:“曾经见过一次,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哦。”玉书白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
“住处已经安排好,明日开始上课。”张嗣晨适时道。
玉书白点头:“是。”
二人走后,顾谋久久未动,回忆着玉书白的一颦一笑,心里却意外的镇定,因为他知道,这一世,他们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他一定会对玉书白好,把曾经的一切都弥补回来。
就这样过了三五日,他处理完公务,顺便拾掇好复杂的心情,来到学成堂一带,学子们活动的地方。
顾谋一出现,整个学成堂在最短的时间内鸡犬无声,看书的把头低得更低,写字的手都握僵了。
或许因为外界的传闻,说天府之阁的尊主是个杀妖如麻、且不近人情的人,所以这么久了,除非必要时刻,几乎没有弟子主动同他说话。
“陈仙君有这么可怕?”待他走后,学堂恢复热闹,玉书白停下手中的笔,略带好奇地问他们。
“是啊是啊,你没看见他一出现,咱们大气都不敢出么?”一公子拍着胸口道。
“看着真吓人,没来前我爹同我说,来了天府之阁千万要夹着尾巴做人,惹谁都别惹陈仙君啊。”另一公子道。
玉书白眼中浮现一丝笑意:“他罚过学生么,对你们发过脾气么?”
这句就把周围人拦住了,一学生迟疑着开口:“那倒……没有,掌罚的是明庭长老,好像也没怎么见过陈仙君……发脾气。”
“罚你们的是明庭长老,你们却害怕陈仙君,岂不怪哉?”玉书白勾唇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写字,再不多说,留下他们各自讨论。
“这么说来……陈仙君确实没怎么发过脾气,只是不苟言笑罢了……”
“是啊是啊,这样想想,也不是特别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