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众学子们终于下课得以休憩时间,大家抻了个懒腰,三三两两地去了饭堂。
杨初宝走到玉书白的桌前,道:“表哥,我们去用饭吗?”
玉书白点点头,随手摸了摸袖内,愣住了。
“表哥,怎么了?”
“昨日答应祖父放一只银蝶回家报课业,却忘了带在身上,你先去用饭吧,我回寝室找找。”玉书白抬头看着他道。
“好,那你快些,这边的饭堂只开半个时辰。”杨初宝说完,便离开了。
玉书白走回寝室,将一切办完后,早已过了半个时辰,午后的阳光温暖又倦怠,他往人少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误入了一片紫荆花丛。
天府之阁最多的花就是紫荆花,他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紫荆花的地方,花朵杂乱无章,却自成一番美景。
身后忽然响起一句低磁的声音:“你……没去用饭?”
他陡地回头,发现顾谋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瓷白的坛子。
不对,陈仙君怎会知道他没去吃饭?
等等,他手上提着的是什么,这种形状的瓷坛,一般都是……
玉书白显得有些进退维艰,这算怎么一回事,他身为学生,才听学没几天,就撞见了天府之阁的尊主偷偷喝酒?
天府之国的开元老祖是道士出身,门规上明明白白的写着禁酒二字。
玉书白面露一丝尴尬。
没想到顾谋却神色如常,甚至朝他走过来,认真地问道:“你为什么没去用饭?”
“回陈仙君,学生有事回了趟寝室,故错过了用饭时间。”玉书白虽然奇怪,但还是答道。
顾谋听完,一张俊脸没什么表情,却抛出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既然如此,便去我那儿吃点儿吧。”
“这样,不合规矩吧。”玉书白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迟疑道。
“你不愿同我一起吃饭?”
顾谋看出了他的抗拒,虽然很轻微,但先前那句话也是他脑子一热说出的,这下想再收回去也不可能了。
玉书白愣了愣,连忙道:“……不是,学生很愿意。”
这算怎么一回事?
也不多说,顾谋直接带着他回了九曲水泗,一路还遇到几个出来散步的学子。
“我没看错吧,那是陈仙君和玉少宗?”
“玉少宗好胆色,居然敢与陈仙君同行,等等,他们进了九曲水泗?那不是陈仙君的住处吗?”
“果然是司天阁的麒麟之子啊,和咱们不同,这才刚来几天就得陈仙君特殊对待,换我们这些籍籍无名之辈,别说进九曲水泗了,估计听学结束都得不到陈仙君的一个正眼儿……”
“陈仙君若正眼看着你,你怕是下一秒尿都吓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向不是个怕事的,如今面对如此境况,面上虽镇定自如,心里却生出些手足无措的感觉来。
玉书白坐在他的对面,中间只隔一张方桌,几碟可口的菜食摆在桌上。
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叶寻良”,不知道他会怎样看他,会不会……讨厌他。
“你……吃吧。”顾谋道。
“陈仙君不吃吗?”玉书白有些惊讶。
“我吃过了。”
“哦……那晚辈失礼了。”玉书白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很优雅地吃了起来。
他这个样子,完全不像吃的进去东西的样子,顾谋看出来了。
他已经多年未与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年轻人,也鲜少有从不认识一人到与之成为朋友的经验,这样长驱直入的方式,配上镇定自如的表情,更是平添一丝怪异。
但看着玉书白逐渐从容的姿态,顾谋也放下了心,他是司天阁的少宗主,听学时多得老师的一份关注,应该也无可厚非吧。
而玉书白此人,仅仅言谈几句便能看出他的风度不凡,顾谋在外人面前流落的刻板印象,足以让大部分年轻人看到他就下意识惧怕,而玉书白则不然,他有的只是对陌生人突然靠近的拘谨,这份拘谨过去后便恢复从容不迫的性子,丝毫不怯。
他静静地吃着,顾谋便静静地看,方桌靠窗,天空皓白的云流浮动,不知何时,阳光突然自浮云的缝隙中倾泻而下,透过窗纸洒落在玉书白的身上,铺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他靠近窗纸的半边脸被阳光照成暖黄色,精致挺拔的鼻梁几乎透明,甚至看得清脸颊上一层浅浅的绒毛,平日里漆黑的眼瞳也变成了清透的琥珀色,玉书白眯了眯眼,没有在意。
阳光将一个人变成了最温柔的样子。
这份柔软直接踩进了顾谋心里,他们相对而坐,咫尺之间,却相隔了将近半生的距离。
他等了十九年,等到心田枯竭,上天垂怜,让他等来了最好的“叶寻良”。
不知是不是阳光直射的原因,顾谋的眼睛突然酸了起来,他低下头,在心里慢慢斟酌咂摸着这份情意。
也是在这一刻,他坚定了决心,这一世,他绝不会再伤害这个人。
一定要对他好,他没有资格再拥有这个人,只愿用余生来补偿他曾犯下的错。
“陈仙君,我吃好了。”玉书白放下筷子,礼貌地笑了笑,又道:“你的眼睛红了,是不是阳光太刺眼?”
“不妨事。”顾谋笑道。
突然想到了什么,玉书白认真道:“那日在湖边,初宝误伤的那位公子眼睛已经大好了,我和初宝送了些丹药过去道了歉,还望陈仙君别再生气。”
“我没有生气。”顾谋笑着摇摇头,又道:“或许我在你们眼中,就是个极易生气的人吧。”
“那倒没有,陈仙君不必在意他人想法,您盛名在外,除魔卫道人人皆知,他们怕你,不过是因为敬畏。”玉书白端正了坐姿,声音如甜果清脆。
顾谋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想法,不由有些讶异,道:“他们怕我,可你却不怕,第一天就敢与我呛声。”
玉书白知道他说的是那扬声一句“谁说天府之阁的人,可任人处罚”。
但说到这里,他也十分认真,丝毫没有退让:“学生并没有说错,司天阁之人当自成傲骨,初宝生性懦弱,总是要人提点。”
顾谋想起那天的情景,他并没有生气,只有有些心酸,二人再见之日竟各自站在了对立面,他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另一个人面前。
这缺失的十几年时光里,玉书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而那个让他执矛对峙的“外人”,却成了顾谋。
见他不说话,玉书白也默默地看着他,突然看穿了什么似的,微笑道:“陈仙君其实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他们说你不近人情,是因为只看到你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一面,却没看到你为民除妖破案,不收取贫民的一分一文,甚至倒给补贴。”
“其实陈仙君并不是不关心弟子,只是这些事情都是由明庭长老代为执掌,就比如几日前为没带银蝶的学子送去几只,供他们与家人传讯,应当也是陈仙君提出来的吧,其他仙门却很少能做到这一点。”他浅浅地笑着,话也说得很有水平,银蝶是一种较为昂贵的传讯法器,穿梭千里只需一日,不是每家都买得起的,天府之阁地势奇高,靠车马信鸽是不可能送下山的。
顾谋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尘封多年的心扉被他一席话打开,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他知道这一世的玉书白很好,却没想到他能好到这种程度。
鲜少人能注意到他在九曲水泗里处理的厚厚案卷,下达的通令,他们看到的只有对外传话时温柔和熙的明庭长老,对于顾谋,不过是一袭黑衣的冷峻模样。
“谢谢。”他真诚地道谢。
玉书白的脸颊上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他道:“听学前,祖父就与我介绍了陈仙君,说您是真正的君子,让我务必在您身上学些品德才能回家。”
他这样一会儿用平语,一会儿用敬语的,侃侃而谈,听着倒也毫不违和,这是一种高门大户出来的人独有的气质,贵气却不过分张扬。
顾谋甚至看不透他的想法。
前世的叶寻良就像一碗清茶,一点阳光便能见底,而玉书白更像一口幽深的井,引人探索,勾人心弦,捉摸不定。
他们正交谈着,帘子突然被人掀开,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闯进来,打破了这份和谐。
“尊主快看!我给你带了上好的竹叶……青。”
张嗣润手提两个小瓷坛,愣愣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接着愣愣地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瞪着里面二人。
顾谋觉得头有点疼,刚才上完菜后,他屏退了守门的弟子,就是想和玉书白单独相处一会儿,没想到张嗣润这厮平时莽撞惯了,出入水泗鲜少打招呼,估计是见门口没守卫,所以抬脚就进来了。
张嗣润的一双大大的杏眼瞪得溜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坐在殿内的玉书白,半晌才伸手指着他失色道:“你、你是……”
“嗣润,此次让你捉的白鼠妖呢?”顾谋淡淡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