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蝶刚发出去的时候,师明华离祁始有千里之远,对祁始的事情丝毫未知。彼时,他在出云山外的水镇,不知怎的,这里化妖肆虐,竟多半为修士修炼的化妖之法。
整座出云山的妖怪被他们抓了个遍,起初师明华还不知如何出手,直到看见浴鹭门的余党在街上抓人,回去“饲喂”妖怪。
这下让唐桀抓住了把柄,他兴奋难耐地连杀几人,被师明华狠狠地打了一掌:“你给我回山去,这里无需你处理。”
“师明华!你有没有搞错,杀人偿命,你凭什么阻止我!”唐桀满脸愤恨。
“我知晓你的族人是妖界之王,所以你偏好维护妖族,可我也必须告诉你,你杀的这些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凡人,凡人的纷争有官府来定,无需妖族插手!”师明华正气凛然,拂袖而去。
近几个月来,师明华从天府山一路斩杀妖邪,押送化妖修士,落得一身血腥,却仍保持着天神之姿,无论多累,脊背都挺直的。
“我偏要插手,你又能奈我如何?”唐桀望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径直去了鬼界交界处,“哼,对付修士化妖,最好的兵刃不就在此处?”
他望着结界内暗流涌动的恶鬼群妖,思忖片刻,狡黠笑道:“我只撕一点点,放几只厉害的,马上补起来,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
——
鎏云山。
鎏云殿外一片狼藉,修士们倒了一地,奄奄一息,二十四峰的人并没有取他们性命,却也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这也称得上一种全军覆没。
本来半数的人都下山逃难去了,修为高强的客卿宗主们都关进了山顶的行宫,玉晏溪和玉伯温未知所踪,整个司天阁空落落的,像一只纸糊的老虎,轻轻一捅就破了。
水牢外,四处都散落着结界碎裂的晶点,流光溢彩地铺了一地,美丽得有些残忍。
这是司天阁最坚固的结界,仅次于禁制。
时间很不巧,二十四峰入侵时,正赶上恶灵袭身,玉书白强撑着指挥弟子们防守,自己则躲进水牢里,守着顾谋。
这是顾谋第一次看见他被恶灵袭身的过程。
一团团黑气包裹着四肢嶙峋的恶灵,它们桀桀怪笑着朝玉书白飘去,一只接着一只钻进他的身体,如同白叶刀绞骨断肠,摧枯拉朽,受袭的人双手撑地,浑身抽搐青筋暴起,最到痛苦时眼泪鼻涕齐下都不曾察觉,和他从前见过的走火入魔的人有几分相似,看着却痛苦得多。
顾谋不是不知道恶灵袭身多么可怕,只是没见过玉书白被恶灵袭身的样子,简直让他不忍再看下去。
自恶灵出现后,他只发觉玉书白脾气越来越诡异,面色越来越苍白,毫无生气,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却未曾了解过他变成这样的过程。
“好痛……好痛……”玉书白浑身被冷汗浸湿,眼前忽明忽暗,周遭一切都模糊不清,伸出手四处乱摸,手掌抓住刑架上的刀具,被划得鲜血淋漓也要抓紧,直到顾谋看不下去,将他的手从刑具上掰开。
玉书白恍惚间抓住一片黑色的衣袖角,像是揪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将它扯进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感受它的温暖。
这一波的恶灵袭击,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强烈,最严重的时候几乎五感失灵,眼前一片漆黑,脑袋里像是被人伸进了一根棍子搅拌,手边抓住什么便是什么,才能证明自己还活在世上,知道自己身边有活人存在过的痕迹。
耳边一声巨响,结界碎裂,顾小墨和孟玉辞一众人破门而入,看到被锁链困住手脚的顾谋,以及匍匐在他旁边瑟瑟发抖的玉书白。
这个场面其实有些滑稽,玉书白不住地抽搐,跟着了魔似的,而顾谋则双眼通红地望着来人。
看着顾谋眼中的泪,沧墨长老几乎涕泪横飞地扑上来:“谋儿——!”
顾谋被沧墨长老牢牢地抱进怀里,结果下一秒,沧墨的泪水夺眶而出:“你又瘦了一圈!”
“……”
“呜呜呜呜……谋儿啊……”
“喂,你能换个称谓吗?”顾谋只觉得心里一边发暖,又一边发麻。
“什么?”沧墨一双泪眼看着他。
“……算了。”顾谋别过头。
“啊……嘶……”玉书白捂着头,发丝凌乱,已经完全没有平时的体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倏然笑了起来,带着泪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玉辞站在一边,觉得这笑声异常瘆人,和恶灵们的呜咽桀笑声混在一起更是奇怪,难不成玉书白这么快就妖变了?
“啊——!!”又是一袭恶灵钻入身体,玉书白仰头呜咽一声,满脸都是泪水,鬓角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十指在地上抓得鲜血淋漓,忍不住撕挠自己的心口,将胸膛抓破。
“啧啧……”孟玉辞的表情不知如何形容,摇着头退避三舍。
“他……”沧墨长老也愣住了,傻傻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看到顾谋下意识朝玉书白伸出手,却被锁链扯住了,随即严肃道:“别过去,别碰他。”
“我还没问你,那些恶灵怎么会放出来?!”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干的!我拿二十四峰的所有财产发誓!”沧墨长老苦着脸道。
“别太过分,算上你们清净峰就行了。”孟玉辞道。
“那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封印怎么会破,除了你们的长老金印和我,还有什么办法打开镇妖塔?!”
“你还记得我大弟子徐千成吗,西岩峰的少主,那厮不知抽了什么风,偏说李侨官在等他去救,偷了他爹的金印把封印打开了……是我们管教无方,好在祟雨的范围只在恶灵徘徊一带,徐千成已经被他爹关进牢里,等候发落,可怜了徐夫人,几乎哭瞎了一双眼,求着逆炎放过儿子。”沧墨长老说完,长叹一口气。
“李侨官……”顾谋喃喃着这个名字,“就是那个吸食五石散被赶下山的外门弟子?”
“正是。”
“李……李侨官……”匍匐在地的玉书白咬牙切齿,一头墨发遮住了脸,只听得见墨发底下传来的泣血般的声音,带着模糊的恨意:“他怎么还没死,他怎么还活……着……”
沧墨闻言,气得笑了一声:“不过是五石散而已,他怎么会死,下了山找个散派混吃混喝还不简单?”
而顾谋却另外注意到了,玉书白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玉书白为什么会固执地认为,李侨官应该死了?
后者却形同疯魔,浑身环绕着、散发着恶灵的黑气,口齿不清地呜咽着,浑身冷汗津津,整整半柱香的时间才堪堪清醒了一点,再次看清周围的情形。
整个水牢都是二十四峰的人,想必外面已经……
“呵……”玉书白冷笑一声,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半伏在地上看着这一切。
“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些恶灵只围着你转?”沧墨见他清醒了一点,能辨事物了,便抬脚朝他走去。
“……”
“因为它们皆因你而死,是顾谋替你挡下了这些罪孽,冒苍天大不谓,损了自己的阴德,却在你这里落得如此下场。”沧墨长老冷冷地看着他。
玉书白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难以接受的真相正在逼近他,强颜欢笑:“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懂。”
沧墨长老转身,拔剑将顾谋身上的锁链劈开,锁链断成几段落在地上的一瞬间,玉书白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还未动腿便又被一只恶灵俯冲入身体,狠狠地摔到墙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根本无需沧墨长老动手。
在场的人都惊呼一声,第一次见到如此凶狠的恶灵,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身后的顾谋,手指慢慢攥紧。
玉书白的眼神穿过众人与他相对,头脑愈发不清醒,他急切地想在他眼中寻找一丝温情,那人却始终冷冰冰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件死物。
接着,顾谋抬脚朝他走来,彼时又有几只恶灵伴随着他的脚步,冲进玉书白的身体,他狠狠地抽搐了几下,狼狈地跌在地上。
“顾谋,别过去。”沧墨长老在身后喊道。
顾谋已经在他面前蹲下了,闻言扭过头去,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玉书白的耳朵慢慢涌出鲜血,已经听不见了。
玉书白眼前逐渐开始一黑一明,恶灵啃噬着他的脏腑,疼得他浑身颤抖,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明白,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能将他体内的恶灵引渡一下就好了。
是有个法子的,将一只恶灵渡入另一个人的身体,暂时承担一部分痛楚,只要不是宿主就不会受伤。
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向了顾谋,也是第一时间就否决了。
他现在……肯定恨我恨到死了,比起搭把手,看我灰飞烟灭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吧?
他望着顾谋渐渐站起来的身影,视线模糊了一下,他长发似墨,面容如塑,这张脸一如他在当叶寻良的时候,牙牙学语的年纪,能够辨清的第一个人,可谓与世绝伦。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今天穿得一模一样,也是一身黑衣服,特别……好看,当时我爹对我说,你是我们家的守护神,我一时感到非常幸运,我居然有一个自己的守护神,但是有一次夜半见你哭得厉害,我才知道,所谓守护神,其实自己也需要有人守护啊……”
“后来……后来有一次,你把我推进河里,我以为你在同我玩耍,便大声呼救逗你开心,直到我呛水晕过去了,你也没有来救我……那天我很生气,又舍不得不理你……顾谋,我好冷……”
玉书白耳朵里稀里哗啦都是血液堵住的声音,甚至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随着思绪随波逐流,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乱七八糟。
“顾谋,你还在吗……后来我把你虏回了司天阁,我们终于回到叶府的那些年,又每天都……在一起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我宁愿回到上辈子,天天被你欺负,其实也挺好的……”
“就算当个废物,就算永远都比不上你心里的那个人,其实也……挺好的,比现在好……至少。”
顾谋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哪怕是折断羽翼,他的身形依旧坚毅,背脊依旧笔直,无悲无喜,平静得有些凉薄。
他是刚开封的醇酒,埋于地底数十年无人问津,是岁月最珍贵的沉淀,品一口馥郁,再品一口沉沦,再也无法自拔……
正是他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真真让玉书白爱到骨子里了,也正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的痴,一辈子,两辈子,都不够,才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玉书白眼眶微红,仰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涩声道:“倘若对我还有半分留恋……顾谋,你走的时候,能不能留一件外袍给我?”
我马上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给我留一样你的东西,上面有你的气味,让我在抵御下一次恶灵的时候好受一些,行不行?
就当可怜可怜我,最后一次施舍,行不行?
悉悉嗦嗦……靴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玉书白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手脚都凉了,唇上最后一点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