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谋的脚步一滞,什么也没说,越过他进了屋,细细地数出银两。
不知从何时开始,亦或是玉书白的错觉,他发现顾谋的背脊已经不似过去那般笔挺,他捏着钱袋磕磕绊绊和店家砍价买米的时候,他背着粮食开始择偏僻小路的时候,他隐忍着怒意不愿与人冲突的时候,他半跪在地上数钱的时候。
玉书白的嘴角僵硬地动了动,似是想笑,又似想哭。
这一天,他们过得异常安静,楼下时常传来征税的官兵怒骂声,孱弱的百姓被扯着头发揪到马路上,瘦黄的小孩扶着门框哭得撕心裂肺。
黍米又稠又难咽,顾谋说这种米比较管饱,买了很多回来,到现在也吃得快见底了。
到工期结束的那天,顾谋付清了工银,楼下的几个打手却告辞了,似是接到了工银更高的聘请,顾谋思虑片刻,便让他们走了。
夜里,贼人胆子极大,屋内还亮着灯火,便敢破窗而去,所幸那只是几个年轻毛贼,玉书白轻轻捏了几个法诀,便将人给吓走了。
经过此事后,顾谋决定,将粮食从一楼搬到了寝阁,彻夜不眠地守着,有时玉书白承受恶灵袭身,顾谋便一边守着他,一边守着满室烛光,待玉书白清醒过来,便换顾谋去小睡一会儿。
一日,两人用饭之时,一块带着腐气的木糊从房顶上掉下来,正巧砸在顾谋的额头上,软趴趴的,又掉进碗里。
仔细一瞧,是一块木头,二人抬头一看,不知从何时开始,楼顶已经腐朽不堪,几根横梁木早已从中间丝丝开裂。
为了保命,顾谋和玉书白从这间“巨资”买下的楼里搬离,两人背着为数不多的粮食衣物,趁着天还没黑,游逛了小半个西城区,终于找到一间偏僻的柴房。
他们身上背着粮食,不敢去人多的寺庙住着,这间柴房里据说死了不少人,踏入过的流民全部染上祟疫去了,比外头游荡的人活的时间还短,所以没人敢住,里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人血放久后腐烂发臭的气味。
谁知,这间柴房也没有为他们遮蔽太久,屋顶是木头和边角瓦片盖的,几日后便塌了,当时玉书白被恶灵折磨得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喃喃着呓语,顾谋外出回来的时候便只看到满地的柴房废墟,疯了一般冲上去。
玉书白被挖出来的时候,头角破了,腿上还被断了的梁木扎了个大窟窿,木刺深深嵌进肉里,顾谋抖着唇将梁木小心翼翼□□,昏过去玉书白被生生痛醒。
“……顾谋。”他浑身湿透,鲜血糊着冷汗黏在衣服上,头发贴着污糟的脸,哆哆嗦嗦地开口:“我打听了一下……今晚丑时,宫里的政元亲王会从北郊外山出去。”
“什么?”顾谋咬着药瓶塞子,低头给他包扎伤口,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玉书白缓了口气,缓缓道:“届时,政元亲王会带着几个宦官,还有一队车马宫人离开祁始,他买通了琉国的人,届时负责那块的仙门会为他们打开结界。”
“你什么意思?”顾谋这才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那几个宦官里,有玉伯温的亲信,看着我的面子上,可以把你安排进去,到时你去城河下面那个巷子里等他……”
“玉书白,你赶我走?”顾谋终于打断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眼底灯火明灭。
看着他黑漆漆的瞳孔,玉书白噤了声,半晌低下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是,赶你走,有问题吗?”
“……”
“你身上还剩多少银两,我们的粮食还够吃几顿,我们还能住到什么地方?”玉书白狠狠吸了吸鼻子,似是要把哭腔压下去,他抬头一笑:“顾谋,或许我还能活个把月,可你会饿死,你会向外头那些臭在路边的流民一样,连块白布都没得盖。”
“我不会,哪怕我真的臭在路边,你也会为我安葬。”顾谋蹲下来,想去握他的手,却被玉书白躲开。
“我没那气力。”玉书白别开脸,狠狠闭上眼睛:“我已经受够了每日带着你东躲西藏、省吃俭用的日子,像你这样的废物,总以为会点武功了不得,你自以为是在保护我,实际上你才是那个两日不进食就会饿到没力气,稍有受伤便无法前进的人。”
顾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实话,你真的没那么重要,以往我叫你留下来,是因为有人伺候何尝不可,现在来看,其实你才是名副其实的累赘,我仔细衡量,你为我做的确实已够多,我玉书白不是没有良知的人,这是我能为你谋得最后的回报。”
“……”
“你出城去吧,回你的天府山,把钱留下来,此后你我互不相干。”
谁知,顾谋却将手伸向了他的领口,抚摸着那些黑紫色的斑块:“你身上的瘀痕又深了。”
玉书白猛地一弹,用力拍掉他的手,接着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叫你滚远些!我不想再养着你了,别忘了你身上这些钱,都是我从司天阁带出来的!你若再留一日,我便一日不给你饭吃,管你饿死在这里!”
修仙之人的力道真不小,玉书白又是动了真格,顾谋的脸撇到一边,眼见着半张脸都肿起来了,玉书白却撑着墙站了起来,不顾腿上的伤,抬腿一脚踹在顾谋肩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你看到了吗,哪怕没有你,我玉书白受了伤也一样站得起来!而你只是个废物,给我滚远些,再也别叫我看见你!!”玉书白红着眼冲他大声嘶吼,接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走进雨幕里。
玉书白拖着腿,剧痛钻心,他死死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泪水融入雨丝,颤抖的肩膀却无法隐藏。
直到夜幕降临,玉书白才拄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走回来,柴房废墟旁空无一人,好似有什么感应一样,他拨开腐木碎瓦,只见下面埋着一个布袋。
这一刻,玉书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只有冰冷冷的一个钱袋躺在地上。
他真的……走了。
他……
玉书白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喉咙里稀里糊啦全是泪水,他把泪水咽下去,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数着碎银。
银子不多,却一分没少。
“真是个死脑筋,一分钱都不带。”
玉书白狠狠揉了揉眼睛,一片濡湿,他坐在地上,将钱袋拢进怀里,千人摸万人拿的银两装在里头十分脏,他却一点都不嫌弃,贪婪地嗅着袋子上残存的味道。
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是载满了那个人全部的念想。
起初几日,玉书白还会去找地方睡觉,但是由于恶灵时常“造访”,周围人总以为他中了邪,对他施以拳脚,甚至谋算着要烧死他,玉书白渐渐开始随地而眠,不再与人接近。
说来也可笑,凡是他经过的地方,无论腐没腐掉的树木,全部一夜之间腐烂,哪怕体魄再强壮的人与他靠近几个时辰,便会染上祟疫。
一时间,他成了全城的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玉书白怎么都没想到,为什么顾谋平时很少让他出去,每次出去买米,都尽量自己一个人。
他身上带着恶灵的鬼气,祟疫由此而生,自然更容易令人染病。
而玉书白自己,日复一日地遭受恶灵袭身,掀开衣服已经找不到几块干净的皮肉,大大小小的斑痕布满皮肤,深深浅浅,发黑发紫发青,远看就像一块块尸斑,触目惊心。
身上的钱花完了,玉书白便彻底没了牵制,每日浑浑噩噩地行走,有时候也会去城门看看,不知在望些什么。
“把祁始皇交出来,你们政元亲王说了,他就在宫里,若不速速受降,我们必将攻城!”城外响起了琉国将军的喊话,伴随着几万士兵的呐喊。
“他们不会真的攻城吧……”
“真吓人,快回家……”
城门内围着一圈又一圈的百姓,惶惶不安,却又舍不得离去。
瞭望台上驻守的官兵流着冷汗思虑片刻,答道:“祁始如今灾满为患,你们若敢攻城,届时染了祟疫回去,可怪不得我们!”
谁知,他话音刚落,城门之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火光映入眼帘,上万支箭矢携着火焰落下,不仅塔台上的官兵,连围观的百姓都中了箭,大家哭喊着四散逃亡,又一个个倒在眼前。
望着直冲而下的利箭,玉书白瞳孔骤然缩紧,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放箭示威,擦着袖口堪堪躲过一箭,又有五六支羽箭朝他飞来。
血腥气弥漫鼻间,玉书白自知躲闪不过,本以为将受了这几箭,却被人一把抱住了,“梆梆梆”几声,箭头似是击在了什么坚硬盾板上,玉书白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便一手拿着盾板,一手拉着他躲到了安全的角落。
来人戴着斗篷,整张脸都隐没在帽子里,还未看清长相,便见他转过身去观察外头情况,玉书白泪眼朦胧,胸膛剧烈起伏,激动而颤抖地抓住他的衣角:“你、你怎么……”
“表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只见那人转过头,帽子也掉了下来,一张稚嫩的脸满上是惊喜。
玉书白的下半句生生断在喉咙里,连着泪水咽下去,双手无力地松开,半晌才喃喃开口:“你……怎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