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初宝叹了口气,将盾牌放下:“行宫塌了,只剩一座偏殿,我母亲不知何时开始犯了咳疾,我下来帮她买药,却没承想在这里碰见了表哥,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城了。”
“表姑怎么样了?”
“放心吧,不是很严重,只是旧疾犯了,我见她忍得实在难受,才贸然下山买药。”说罢,杨初宝才想起什么似的,疑惑道:“表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陈仙君呢?我听闻众位伯伯走后,只有陈仙君留下来了,如今怎么没看见他?”
“他走了。”玉书白整理着划破的衣服,漫不经心地回答。
“走了?!我就知道,那姓顾的家伙不靠谱!”杨初宝又恨又气,看着玉书白脏兮兮的脸,还有那头一看就没有好好梳理过的头发,肚中无限心酸:“表哥,你同我回行宫吧,至少还有住的地方,既然他不要你,那我们也不要他了!”
谁知,玉书白嘴角挽起一抹苦涩的笑:“不,他是天下最好、最靠谱的人,是我……不配。”
杨初宝牵住他的手,担忧道:“表哥,不管怎么说,和我回行宫吧。”
玉书白摇摇头,涩道:“我身上带着恶灵的鬼气,表姑并非修仙之躯,恐怕愈疾愈烈,根本抵挡不住。”
说罢,他将恶灵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杨初宝听完呆愣了几秒,在心底起了一个不管不顾的想法,坚定道:“既如此,我也不能放任表哥一人在外流落,待我送了药便回来,同表哥一起!”
“你胡说什么?”玉书白冷冷道,还想开口训斥,却看到了杨初宝身上沾染的血迹,一看便知来自刚才被箭射中的百姓,星星点点,污污糟糟。
他这才反应过来,将后半段咽下去,转念一想,杨初宝下来这一遭,沾了人血,流着这些血的百姓也不知有没有祟疫,他走在大街上,擦身而过的流民身上也不知带着什么东西,若将这些东西带回了行宫那片净地,恐怕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
半晌,玉书白遏制住想骂人的冲动,咬着后槽牙道:“……你不该下来的!”
最终,玉书白还是叫他将药包放在行宫外头,不与表姑接触,二人一起回了城里。
杨初宝从来没见识过这种世道,他满心讶异地走进粮铺,被掌柜开出的价吓得面无人色。
“这可是糙米啊,平时下人都不吃,怎么这会儿卖得比乌参还贵?!”杨初宝捂着钱袋心疼道。
玉书白却习以为常,轻车熟路地掏钱买粮,二人找了一处宅子,里头的人一见是人口相传的“瘟神”,旁边还跟着个体格不逊、面色红润的青年,便纷纷跑了出去,一边为这位后生“惋惜”,一边躲避着玉书白,生怕自己染上疫病。
“他们身上都有妖纹,还有不少溃烂。”杨初宝看着跑出去的人,面色复杂。
“嗯。”玉书白面无表情,简单收拾了一下,坐在离杨初宝极远的另一端。
杨初宝老早就想说了,这时闲了下来,才疑惑道:“表哥,你为什么一直刻意与我保持距离?”
“不要靠近我,我身上有鬼气。”换而言之,便是容易让人染上祟疫。
“我是修仙之人,不会那么容易沾染祟疫的。”杨初宝笑笑,朝他挪过去。
“说了别过来!”玉书白的语气变冷,“你问问自己的修为,就你这半吊子灵核,若不是躲在行宫远离灾疫,早就蒙上白布了。”
杨初宝噤了声,头蔫蔫地耷下来,如同往常一样,表哥总是意有所指,不让去接触危险的事物的同时,也会旁敲侧击地让他看清自己的渺弱,只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毫不掩饰。
令他们二人意外的是,这么多天,杨初宝与玉书白虽轮流守夜,却也免不了有疏漏的时候,他们深知现在的贼人与流民有多疯狂,本以为一觉醒来会粮钱两空,没想到什么都没丢过。
“表哥,原来你的名声已经……连小偷都不敢接近咱们,唉。”杨初宝惆怅道。
玉书白却隐隐察觉出一丝怪异,只见院子里脚印凌乱,泥土外翻,有打斗的痕迹。
直到有一天,家里的米吃光了,玉书白和杨初宝出去买米,背米回来的路上特地选了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路,谁知道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小道,此刻却不算“太平”。
只见一具尸体躺在废墟上,而另一个蒙头垢面的男人则低头趴在尸体的小腿上,下半张脸血肉模糊,好像在啃食着什么,声音稀里哗啦,又撕又咬……
虽早有听闻,一些饿急了的流民会吃人肉,但冷不丁第一次看到,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顾谋和杨初宝对视一眼,准备无声无息地退开,结果脚步刚抬,那人便敏锐地听到动静,蹭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狼一般盯着他们肩膀上的米袋,满是贪婪的血光。
两人顿觉不秒,这种流民最难对付,他们如同疯子,见到吃食便冲上去抢夺,谁敢与他们争执,便将人咬得血肉模糊,而玉书白在出门前刚受过恶灵袭身,根本无力对抗。
杨初宝和玉书白扛着粮袋转身就跑,只见后面的男人速度极快,像边境饲养的狼一般,狠狠将二人扑倒,一把抓住粮袋。
“放手!放手!这是我们的!”杨初宝忍不住大叫起来,用力地踢男人的脑袋。
男人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眼里只有米袋,力气大得出奇,玉书白被他临胸一撞,喉咙忽地涌上一口鲜血,两眼发晕。
眼见着满满一袋刚买来的黍米要被抢走,玉书白艰难地爬起来,死死揪住米袋的一角,双手被磨得通红,却挡不住袋角慢慢滑走。
绝望之际,墙头忽现一道黑影,男人被当胸一脚踹飞,摔出几尺外,艰难地爬起来,惊恐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黑衣男子,转身手脚并用地逃走了。
“你……你不是已经……”杨初宝下巴都快掉在地上,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面容凹陷,只一双眼还算有神,虽说面容大变,却仍能认得出是顾谋。
比起一个月前,顾谋可以说瘦了一圈,半点看不出从前的风采,反而像一截干枯的柴,看到玉书白说不出话的表情,他低了头,转身准备离去。
谁知,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顾谋身子一僵,动也不敢动,直到背后的那人恶狠狠地开口:“你个傻子!”
他身躯一震,半晌见玉书白没再说话,才张了张口,带着些无措、卑微,又带着些小心翼翼:“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废物,我不用花银子也能活下去,也能保护你,所以……”
“顾谋,你真是……”玉书白把他的身子掰过来,眼眶红得厉害,从胸腔里挤出的声音:“你这个人……”
真是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好,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对他好到这种程度?
好到让他消受不起,让他不敢面对。
“我若是你,早就跟着政元亲王的队伍出城了!”玉书白恶声恶气道,有些生气。
“我不想与你生死不欠,书白,寻良,无论下辈子,再下辈子,我都愿与你纠缠不清,哪怕是恨,哪怕……只有恨。”
“你我的缘此生便结于此了,下辈子连恨都不会再有。”玉书白眼底噙着泪。
“那我们便约定好,不喝那碗孟婆汤,下辈子再做一对仇人,生死相缠。”
玉书白抬手一抹眼睛,亮晶晶地笑道:“我才不呢,太苦了。”
两辈子,足够了。
太苦,实在是太苦了。
回宅的路上,顾谋自觉地担起了背粮的任务,好像已经习惯似的,杨初宝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陈仙君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健壮,现在已经清减得比他还瘦,像一把干柴。八壹中文網
可是这把干柴里,仿佛蕴着无限的力量,无论多么疲累,都不会倒下。
“这一个月,你身上没有银子,是如何度日的?”玉书白看着路边奄奄一息的流民,突然问他。
顾谋没有细讲,只是说了一句含糊的回答:“有吃的就能活。”
“哪儿有吃的?你去哪儿找吃的?”玉书白紧追着问。
顾谋又不说话了,只是低头走着,双腿细得像枯木,玉书白敲着,和路边那些饿得皮包骨的人也相差不大了。
有吃的就能活?这是什么意思?
无意间,他看见几个正蹲在垃圾堆旁边翻翻找找的流浪汉,有人捡到一个削得只剩底的烂菜帮子,便往嘴里塞,有人捡到半个长霉的馒头,便就地躺下,捧着馒头狼吞虎咽。
一瞬间,他看着顾谋的背影,鼻子忽地酸了。
是不是这样?
顾谋,这一个月,你是不是这样过的?
所以我刚刚抱你的时候,一下子便摸到了衣服底下的排排肋骨。
“表哥……”杨初宝走过来,用袖子为他擦了擦濡湿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