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断粮的第四天,宅子被新来的一帮流民侵占了,顾谋三人只能离开,躲在桥洞底下睡觉。
河水散发着一股酸腐气,往日清澈见石的河水如今却浑浊不堪,漂在上面的死鱼死虾早就被人捡了个干净。
顾谋饿得胃中绞痛,夜里出去游逛,却找不到一点吃的,直到在一处墙角下找到一片细瘦的浅紫色小花,估计是太小了,所以没被人注意,平时路边那些长势不错的杂草都被饿昏头的人拔去吃了。
莞花,俗称癞头花,可食,多为药用。
顾谋想也不想,便将花朵拔干净,攒了满满一大把塞进嘴里,嚼碎咽下去,又去附近的一口井里打了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这才感觉饱了些。
夜半,顾谋腹痛得睡不着,心里知道这是莞花对胃壁的刺激性,便忍着没有吭声,直到清晨才慢慢平复。
待他们几人醒来,启程准备去山里找些野菜,结果路过一户刻有玉氏国徽的府邸,府邸的主人应当是某位亲王,饿得眼冒绿光的杨初宝鼻子一动,不肯走了。
只见府门被人打开,一个仆从牵着一只狗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孩,小孩后头跟着喂饭的乳娘。
“小祖宗唉,别跑远了,外头可危险啦。”乳娘端着碗万分无奈。
“可是阿福要出去玩。”小孩摸着狗脑袋。
“老爷回来可要打屁股咯,来,先把饭吃了,吃饱了才有力气玩。”乳娘舀起一块肉,送到小孩嘴边。
“那阿福也要吃饱,才有力气玩。”小孩捏着那片肉,丢在地上,憨头憨脑的黑狗磨磨蹭蹭地吃掉了肉。
这一幕落在三人眼里,纷纷没了声音,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既然他们家这么有钱,现在天也快黑了,咱们混进厨房偷点儿吃的吧。”杨初宝突然道。
傍晚,三人翻墙偷偷潜入,躲在厨房外头等着下人们关门离开,只见里头还是热气蒸腾,隐约听见有人细细叮嘱:
“都别忘记了,这道明胶炖鸽肉要熬上整整四个时辰,中间记得来翻一下面,小琴今晚别睡过头了。”
“还有,这道酥芙软糍丑时便要开始打,打早天亮为止,才能糯而不粘,夫人近日胃口不好,唯有这道点心多吃了几口。”
“王爷进宫领封赏,后日便回府,记得提醒膳房师傅注意着点,往日每膳只需备十菜两汤,后日便要行宴,王爷那桌需得备上至少四十菜才行,每道需得十足的精美……”
三人在外头听墙角,直到厨房的人走后,玉书白却没有动,只低着头,双手陷进泥土中:“外面的百姓流离失所,连一顿饱饭、一根新鲜的菜叶都吃不上,有人却拿百姓做梦都吃不到的肉随手喂狗。”
“每月的赈灾银发下来扣了又扣,到百姓手里便是一具空皮,结果办领此事的亲王们却仍能进宫领受封赏,明明国难在即,路边皆是饿死蜉蝣,王府的月例却一分不少。”玉书白咬着牙道。
可他却没想过,从前自己也是其中一名,会抱怨炖了几个时辰的乳鸡不够嫩,会嫌弃新来的厨子不好,午膳的满桌菜品不够香,会斥万两金银买一个花樽、一瓶美酒,却从来没想过在世界上某些他看不见的角落,有些人一辈子都吃不上几口肉。
玉书白红着眼,深吸一口气:“在这种非常时期,摆一次宴席,主位便足有四十菜,整场宴席下来不知要浪费多少米肉,便能想到平日里该有多奢靡无度,可我从前竟从未想过……”
顾谋舔了舔干裂的唇,内心已经趋渐麻木,从前他与师尊下界的时候,不是没见过那种逃荒来的流民,所以比起玉书白,他也算见识过人活得最难的样子。
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能活成这样。
顾谋与师明华不同,他生性冷漠,很难动情,下界时遇到的可怜人,他往往总是丢下一枚铜钱便离开,若有面黄肌瘦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想摸他衣角上的刺绣,他心中也会升起一丝嫌恶。
换而言之,其实他从未真正注意过那些人,他所认为的苦是在妖风血雨中厮杀,却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无所依靠的可怜人。
直到身在此间,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无力,那些曾经望着流民心中的惋惜、震惊、甚至嫌恶,都化为此刻的辛酸。
这一夜,是他们这一个月以来吃过的最餮足的一顿,自然也带来了第二日下人们的警惕,听着里头的怒骂声,三人偷偷潜出府,继续赶路。
赶路的第三日,杨初宝突然感到浑身发热,头也晕乎乎的,直喊难受,顾谋望着他脖子上挠出来的红痕,心里一紧,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只见里头密密麻麻长满了疹子,玉书白睫毛微微颤抖,轻轻挽起了他的裤腿,一片更密的红疮暴露在外,每个都冒着黄尖,蓄满脓水。
“!”
“这……”玉书白哆嗦着唇,将裤腿轻轻放下,不敢置信地退离了几尺。
顾谋迅速地摸出兜里的草药膏,擦干净手,将药膏抹上去,才制住杨初宝不断想抓挠的手。
“他不能待在这里了,否则……”顾谋望着杨初宝,喃喃道。
“否则怎么样,他会得祟疫吗?”玉书白抖着唇道,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内嗡嗡作响。
“祟疫初期还能有救,但他必须离开祟雨的环境,否则恶化只是时间问题。”
“离……离开祟雨?结界以内,哪里没有祟雨?”玉书白感觉天都快塌下来了,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杨初宝,“祁始一带,除了琉国,哪里都是祟雨。”
“你上次说的什么亲王,是不是买通琉国人,还买通了祁始边境掌管结界的仙门?”
“可我们……没有钱。”玉书白眼眶慢慢红了,“我们没有买通使者的钱,我们连活下去都难……”
这天夜里,气氛沉寂得可怕,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杨初宝被热毒烧得昏昏沉沉,最后却被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惊醒,眼皮睁开一线,只见一只瘦骨嶙峋的秃鹫正站在他腿上,啄食着腿上的肉。
“啊!!!”他惊叫一声,秃鹫也吓了个半死,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其他二人也被他的叫声惊醒,只见杨初宝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一条小腿血肉模糊,已经被啄食掉了一小块肉。
秃鹫啄食尸体,这是他们在街上常见的画面,这一刻他们才忽地明白,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也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桥洞底下,身边围着几只食肉鸟。
原来,他们方才躺在泥地里睡觉的样子,便与尸体无异了。
望着嚎啕大哭的杨初宝,顾谋心中一根弦突然动了一下,猛地想起了一件早已忘记的事情:“玉书白,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叶丞相故后,留下的那笔银两?”
玉书白脑中的弦还未接起,有些懵:“……银两?”
“当年那笔钱可不是小数目,以我的名义存在……城西的运喜钱庄。”
当时他拿到这笔钱时,祁始的通宝钱庄才仅是初建,只在边镜有一家历史悠久的运喜钱庄,因为与邻国相通,做得很大。
“当时叶丞相留下来的财宝我都换成了银两,足有三十几万,而你家宅子的地契,若是此时当了,也能有几万。”顾谋思索道,眼睛亮得惊人。
“对……对啊,我怎么给忘了!”玉书白狠狠一拍脑袋,恍然惊醒,“若能凑足四十万两银子,足以送初宝出城了,一旦出了结界,便能让他放信号符传唤元华仙尊,你不是说他能够治疗祟疫吗?”
两人如同在昏暗水底浮浮沉沉,突然从头顶射来一丝阳光,循着阳光的方向拼了命游。
经过数次打听,他们惊喜地发现,运喜钱庄和通宝钱庄一样,都没有倒灶,前几日还有人去钱庄取钱。
“天助我们不亡,在此多谢叶丞相!”顾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杯粗茶,浇在地上。
“爹,谢谢您。”玉书白没有说话,却微微一笑,在心中默念。
两日休息完毕,顾谋便背着杨初宝远远走在前面,玉书白跟在后面,朝着城西的运喜钱庄走。
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汗流浃背,终于赶到运喜钱庄,却只见大门紧闭。
玉书白面色发白:“不是说没有倒灶吗?难道打听消息的人弄错了?”
“不会,你看这门锁,干净得没有半点积尘,显然每日都有人打扫。”顾谋道。
玉书白迟疑地上前,愈往前走,愈感到鼻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他按捺着心里的不安,轻轻推了推门,竟然……推开了。
门内的场景却让人触目惊心,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满墙都是飞溅的鲜血,仰躺在门槛下的尸体死不瞑目,体有余温,身上穿着铜钱比甲,正是店里的掌柜。
而这满室的死人里,却有一个活人背对着他们站在血泊中,他瘦瘦高高,一头乌发垂顺而下,安静地站在一堆尸体中,优雅地提着一把剑,若非周边是这般景象,也称得上一句气度绝佳。
玉书白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浑身颤抖地后退着,牙齿咯吱作响,好似最后一根稻草被人扔进了火里,连站着的力气都消失了。
提剑的男人终于缓缓转身,面容也称得上文雅二字,眼角眉梢的弧度月光般温润,他微微一笑,话似家常:“幸好我来得及时,进来避避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