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嗣晨。”当顾谋叫出这个两年未见的名字时,心里竟没有多少惊讶。
“好久不见了,陈仙君,别来无恙。看来仙君这段日子过得有些清减啊。”
张嗣晨唇边带着笑,越过一截手臂往前走了几步,地面的鲜血积了足足一层,粘稠浓厚,漫过一点鞋尖,红得发黑,染湿了张嗣晨的袍角。
时隔两年,顾谋本以为他流落在外,极大的可能会走上化妖修炼之道,今日一见却用最快的速度打消了这个想法。
张嗣晨周身气蕴正派凛然,温润匀停,灵气没有一丝杂质,他从前总怀疑自己是否浅估了张嗣晨,他比自己看到的要优秀许多,原来是真的。
顾谋环顾了一下店内,半晌才哑声开口:“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粗略一数,这地上的尸体数得清的遍有十几人,大多一剑封喉,是张嗣晨斩妖惯用的杀招。
张嗣晨没有回答,只是举了举提剑的手,笑眼弯弯的,从容得有些嚣张。
“司天阁不守信用,只好由我亲自动手了,本想着直接把你杀了,却意外地发现,陈仙君在垃圾堆旁与流民一同翻食的样子特别有趣。”
“你……”玉书白眼底渗满血丝,抬腿便要朝他冲过去,被顾谋一把抓住了,冷冷道:“在末日中竭尽所能地生存并不可耻,而你信手滥杀这些竭尽所能生存着的人,才失为一名修仙者的底线,令人唾弃!”
“你在说这句话之前,可有想到嗣润?”张嗣晨的笑容消失了,一双眼阴得可怕:“在你‘亲手’杀了嗣润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嗣润和我,也都是在这世上竭尽所能生存的人?”
顾谋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你心疼自己的弟弟,我可以理解,可那只是你的弟弟,不是我的,也不是当时司天阁内所有弟子的。”
张嗣晨抬起一只手,顾谋便不受控制地撞进了屋子,摔到他面前,张嗣晨血红着眼慢慢靠近他:“你知不知道,嗣润从小到大,活得多不容易?”
“他自小从祟雨中挺过来,我带着他走街串巷求药,从街头跪到街尾,我带着他在飞满苍蝇的垃圾堆里找吃食,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在竭尽全力地活着……”
说罢,张嗣晨丢下沾血的长剑,慢慢蹲下来,眼中噙着恨意泪水:“他天资浅薄,连外门弟子都不如,我为了让他在天府之阁有一席之地,没日没夜地下界除妖,将‘张氏兄弟’这四个字印在每个人心中,只为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受任何人的轻视。”
“可就是这样艰难长大的我们,却一直活在你的影子下,我常常告诉自己,告诉嗣润,一定要好好辅佐陈仙君,他是这天府山唯一的尊主,为了辅佐你这位天府山的唯一尊主,这些年来我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我这么努力,想换来的也不过是嗣润一生平安顺遂。”
泪水从张嗣晨隐忍的眼中缓缓盈出,他面部肌肉发抖,恨道极致也不过此刻:“可你呢?你把嗣润当回事了吗?每次见到他,没有一句夸赞。开口便是数落贬低!可他还是把你当师兄,敬你,爱你,从来不会抱怨一句,可他的死换来了什么?换来你一日不进食,换来你一夜不入眠,换来你转身便与玉书白竹林偷欢?!”
“张嗣晨!”玉书白像是被电打了般,用最后的灵气朝他击去,却被他一掌化解,接着凌空将他掀飞在空中,再重重打下!
玉书白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口角留血,门外的杨初宝哭叫一声,撑着疲软发热的身子跌跌撞撞跑进来,挡在玉书白身前。
张嗣晨对这个小孩儿没兴趣,目光再次落在顾谋身上:“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
!
话音未落,他低头惊愣地看着自己腹中插着的剑,没想到顾谋的速度那么快,在他转头的瞬间便动了手。
“快跑!带着书白跑,快!”顾谋朝杨初宝大喊,后者才反应过来,使尽全身力气将玉书白扶起来往外走,只听顾谋在身后嘶喊:“玉书白,你先走!不要回头!”
玉书白一边流着泪,一边被杨初宝半拖半扶地往外走,而张嗣晨整个人被长剑贯穿,顾谋死死地抱住他,几乎动弹不得,谁知张嗣晨突然冲门外喊了一句:“出来!”
一个墨绿的身影登时从屋顶翻下来,十分漂亮地落在杨初宝二人身前,动作利落,身姿柔美,竟是许久未见的李侨官。
顾谋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张嗣晨究竟是怎么和李侨官勾结上的,两个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甚至从来没有说过几句话。
对方却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震惊,了然一笑,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魂,像蝎子精躲在身后的一瞥,带着三分妖气:“急什么,两个废物,跑不了多远。”
绝望卷席着三人,玉书白和杨初宝被拖回了钱庄,像破布一样丢在地上,李侨官一脚踩在玉书白脸上,不算重,却十分侮辱:“还记得我吗?叶寻良。”
玉书白目光发凉地看着他,“……”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足以让一个娼妓大变模样,当年你衣衫不整地从客人房里出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眼神。”李侨官抬腿,唇角挂着盈盈笑意,轻轻托起玉书白的下巴。
像是被人撕开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众人面前,玉书白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毫无血色,一旁的杨初宝却怒了,冲上去一掌拍开他的脏手:“你放屁!你才是娼妓里出来的人,出来卖的,这辈子都洗不净!再想拖着我表哥下水,我撕了你的嘴!”
“这是哪儿来的小朋友,不知天高地厚。”李侨官脸上的笑顷刻间消失,褐色的眼珠阴冷冷的,将杨初宝看得浑身发寒,不敢说话。
知觉眼前一掌拂过,意料的疼痛没落在身上,反而闻到了一股花香,杨初宝不由迷醉其中,接着腹中一阵绞痛,四肢仿佛脱节,痛得他抱着身子哭叫翻滚,几乎难以控制。
李侨官道:“中了我的蛊,最多两个时辰,就不痛了。”
“你要做什么?既是来寻我的仇,就不要牵连不相干的人!”玉书白眼睛都红了,直直望着痛苦不堪的杨初宝。
“看来你很在乎他?”李侨官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意味:“既然你这么在乎他,我可不能叫他这么轻易地死了,放心,时辰到了我会将蛊取出的。”
“李侨官,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书白也只不过在春满楼与你见过一眼,你却在广众之下蔑他辱他,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究竟是为何?”顾谋语气极冷,带着不解。
“为何?我为何一直不肯放过他?”李侨官轻笑着重复了一遍,声音如同竹枝清脆,他也的确在认真地想着:“如果非要说个原因,便是因为我拼尽此生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总能轻易拥有。”
“因为你德不配位。”玉书白冷冷道。
李侨官也不恼,只自顾自地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春满楼里新来的兔子,后来以为你死了,便渐渐将你忘却,直到我用尽半条命终于踏入了天府山的外门,结果抬头一看,你却高高地站在里面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笑话一样。”
玉书白回想了一下,没有说话。
“后来,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却再也忘不了你当年带给我的阴影,终于啊,我终于入了内门,开始修习剑道,像一个真正的修仙者一样,结果多年后你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时的你又换了个身份,司天阁的少宗主。”李侨官低低地笑着:“多么讽刺,你说说?”
“这些都是命定的东西,强求不来。”顾谋道。
“好一句命定,你们可知道,我从出生开始便从没睡过床褥,打小住在柴房地上,天还没亮就要起来挑水做饭,做好的饭却没有我的一口,后来我第一次睡床褥,是花满楼的厢房里,当然,那张床上不止我一个人。”李侨官抽出一把刀,将它抵在玉书白的脸上,想了想,却没有下刀,继续道:“那时候我总是幻想,如果能做外头走在大街上的任何一个普通散修,便此生无憾了。”
“后来,我开始想着怎样离开这里,踏入梦寐以求的仙门,但我发现,有些人生来就在仙门。再后来,我拼尽全力终于挤进二十四峰内门的时候,你却摇身一变,成了万人景仰的玉少宗。”李侨官笑着笑着,眼睛却湿了:“我想着,人的命数大抵是如此吧,这辈子能好好活过便足矣了,结果你的一碟莲藕茯苓糕,彻底将我打入地狱。”
玉书白闻言,闭上了眼睛,一旁的顾谋也抬起头,怔愣地看着他,满眼疑惑,敏锐地察觉到玉书白反应的不对劲。
什么莲藕茯苓糕?当年做的莲藕糕,他给李侨官也送去了?
究竟发生过什么?
“我在世俗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爬出泥潭,活得像个人样,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当时冲进院里对你出言不逊,还是害怕我将你的过往捅喽出来,才会使出这么恶毒的阴招,在我闭关的时候给我下五石散?!”
李侨官说到这里已经泪湿了满面,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声音不算大,却能感受到他从胸腔里、发缝中迸发的恨意,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恨不得现在就叫他感受一遍自己所经历的痛:“叶寻良,我倒宁愿你当时杀了我,也不必再害我被万人唾弃,像条狗一般被赶出天府山!”
谁知,过了半晌,在屋内众人的注视下,玉书白却缓缓开口:“是,我的确没想让你活着从石洞出来,那件事情,的确出于我的疏忽。”
“你什么意思?”李侨官眉毛一跳。
“当年我给你下的,是断肠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