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李侨官的手骤然一松,瞳孔震烈。
“我给你下的,分明是一滴毙命的断肠散,因你当时正在突破,这毒药能打破灵体平衡,使人爆体而亡。”
修炼之人若操之过急,突破的关键时刻走火入魔,往往总是爆体而亡,尸身捡都捡不起来,不会有人刻意去查。
玉书白被松了钳制,好似无力可支,他背着墙壁道:“可是为什么最后你活着走了出来,并且被查出五石散,这我无从得知。”
“所以说,从一开始你就是要杀我?”李侨官只觉得心里一凉,继而连脚底板都开始发凉,眼前的少年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为可怕:“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你二话不说就要置我于死地?”
李侨官几乎从未想过,当年那碗可称得上“熨慰”了他心灵,让他决定再不进犯、从此安分守己的莲藕茯苓糕,里面装着的心思远远比他之后认为的更加恐怖。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笑容温润和谦,出手便取人性命,毫不犹豫。
“你……”顾谋不敢置信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脑中电光火石,想起那天的场景,竟毫无半点印象。
玉书白什么时候给李侨官送了糕点?
为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感受到顾谋的视线,玉书白心中一紧,不知该用怎样的目光应对。
“玉书白,你好……狠心。”
李侨官重重跪在地上,头发散落一地,抓着地面的十指泛白,恨得浑身发抖,泪水与指尖血丝融合在一起:“我穷尽半生才走到那个位置,终于可以不再跪着与人说话,终于活得像个人……你轻描淡写的一个举动,毁了我的一切,我半生以来所有的努力,全都被你毁了……”
他眼睛通红地看着玉书白,是从五脏六腑中挤压出来的恨意与绝望:“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玉书白半晌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看着他,最终缓缓抬头看向顾谋,不知是说给谁听:“你说的对,是我太害怕了。”
从上一世开始,他就害怕李侨官将他在花满楼看到的画面说出来,害怕顾谋听到,怕他嫌自己脏。
叶寻良难道没有想过杀掉李侨官吗?
不,他想过的,但他想到的,是让李侨官永远消失。
只要他消失了,那些事情也就消失了。
李侨官说对了,他就是害怕,哪怕过去那么久,只要他一想到那个场面,一想到当时还有个人看见了那个场面,便如同一根刺永远地扎在心里。
他不过是随手拔掉那根刺,又怎会在意他人的人生历过多少艰难?
“是我害了你,你来寻仇,自是天经地义。”玉书白的眼睛蒙着一层薄雾,他缓缓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但只愿你放了无辜的人。”
李侨官长睫微敛,下巴上挂着泪痕,冷冷地俯视着他。
玉书白的语气近乎卑微:“算我求你。”
“表哥!不要求他!别听他胡说,你没有错!”杨初宝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冲到玉书白面前推开了李侨官:“你口口声声说着想要安分守己潜心修炼,可你这辈子何曾静下心过?!”
李侨官眸光一冷:“你说什么?”
“你本是青楼中人,此生有幸踏入仙门,亦寻得一人庇护左右,你还有什么可求!而你这种人,总是贪婪自私,永远都无法满足,我表哥不过落魄之时被你瞧见一眼,你却不依不饶时常恐吓,换做是我,我也要杀你!”
李侨官的脸色随着他的话愈发青白,额头青筋逐渐浮现:“你们当真是……不要命了!”
说罢,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杨初宝的衣领,将他提在半空,后者被勒得满脸通红,双脚胡乱踢打,李侨官面露阴狠之色,伸直五指一个手刀将他腹肚贯穿!
鲜血淋漓撒了一地。
“不要——!!”玉书白顿时撕心大吼,冲上去夺过杨初宝,十七岁的少年躺在他怀里浑身颤抖,鲜血不断从右腹涌出。
“玉书白,到你了。”李侨官手中蓄满杀招,顾谋瞳孔剧烈缩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还在运灵疗伤的张嗣晨一脚踢开,扑到玉书白身上躲过了一击。
“你这一剑,刺得可真不浅。”张嗣晨咳了两声,缓缓站起来,走到顾谋二人面前,寒气森然。
两双长靴慢慢走近,每一步都踏着死亡的血腥气,视线中的光线越来越暗,玉书白和顾谋的模样可谓是狼狈至极,如同两只待宰濒死的兽,万念俱灰间,顾谋居然含泪笑了。
他突然说了句无厘头的话:“书白,你可还记得那年我在水牢,你问我恨不恨你?”
玉书白嘴唇苍白如纸,愣了一下,脑中浮现当时的情景。
满室血腥,刑架上糊满了层层粘稠的血液,有些甚至已经干涸。
顾谋的锁骨被铁环贯穿,牢牢地挂在刑架上,身上到处都是掐出的青紫以及鞭伤,玉书白用力抓着他的头发,问他:“你恨我吗?”
顾谋却对着他听不见的右耳,说了一句话。
当时他说了什么?
玉书白的确想不起来:“是什么?”
顾谋缓缓笑了,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将一旁提着剑的两个人视作无物,他认真道:“我爱你。”
玉书白顷刻间呆住:“什么?”
就如同当年的场景,顾谋慢慢凑近他的左耳,一字一句地说:“那句话是,我爱你。”
这一刻,玉书白的泪水从眼眶中喷涌而出,开口却哽咽地说不出话:“……顾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外界八卦纷纭,有子弟问起这件事:“玉尊主,当年陈仙君含冤入狱,您代为掌权,对陈仙君行施极刑,为何您二人之间如今却毫无芥蒂?”
玉书白却笑笑不答,满眼都是柔情:“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好。”
曾有一人,我欺他辱他,用尽世间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他,身上的鲜血,眼底的血泪,甚至是浑身颤抖的恨意,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我,他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可他仍是俯在我耳边咬着牙说了句:“我爱你。”
“说完了吗?”李侨官冷笑道,拖着剑走过来,剑尖在地上发出呲呲拉拉的尖锐声音,“真是情深义重。”他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张嗣晨道:“你一个,我一个,别磨蹭了,快点解决。”
闻言,张嗣晨不愿多说一句,抬剑对准顾谋。
顾谋丝毫没有躲的打算,只是看向玉书白笑道:“记住,等下地府后,掀了那碗孟婆汤。”
“嗯。”玉书白重重点头。
泪珠坠下,眼前闪过一道银白剑光,二人齐齐闭眼,只听噗呲一声,血肉飞溅的声音。
玉书白浑身重重一颤,猛然睁眼,只见两人浑身溅满鲜血,李侨官被一名红袍男子提在手上,胸膛赫然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唐桀长身而立,一手提着李侨官的脖子,一手抓着从他身上掏出的心脏,脸色很臭。
张嗣晨连连后退几步,紧握着剑柄,双手不住发抖,眼珠忍不住瞟向唐桀手上的那颗心脏,热气蒸腾,仍然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还有生命。
唐桀却只是瞟了他一眼,并不感兴趣,朝着顾谋二人走近道:“好不容易摸清祟疫的源头,循着那几只走散恶灵找到这里,还以为有什么难缠的大邪物呢,没想到竟是两只羊崽子被逼到角落待宰?”
顾谋眼角一跳,眼前的画面太过突然,也太过震撼,令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我……”唐桀正要回答,看着顾谋和玉书白那难以言喻的眼神,话语戛然而止,他噗嗤一笑:“你们不会以为,小爷是专程来救你们的吧?”
说罢,他将手中死不瞑目、耷拉着脑袋的李侨官随手丢到一边,像丢一个破布娃娃:“化妖。”
丢完死人,又举起手中鲜活跳动的心脏看了看,挖出里边的灵核:“看见没,这是化妖,我杀他可不是为了救你们,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顾谋认真道。
“说真的,你比以前看着讨喜多了,总算是有了道侣,小爷也就放心了。”唐桀无所谓地笑笑,满脸邪气。
玉书白:“……”
唐桀一向粗神经,这才注意到顾谋旁边那灰头土脸的少年,端详片刻,随口评价:“你挑道侣的眼光倒是挺不错,尤其是脸,长得比外头那些个白头粉面的玩意儿好看多了。”
“……”
“不过这孩子身边怎么飘着这么多恶灵,一股祟疫的腐烂味道。”唐桀蹙眉道。
“此次祟疫正是因这些恶灵而来。”顾谋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唐桀先是面色沉凝,随即五官舒展,好似心里落下块大石头。
“吓死小爷了,我就说放出来那几只妖,身上还施了法咒只能猎食化妖,怎么会引来祟疫,原来是这样!”唐桀恍然大悟,转身就准备出门,将门内几人抛之脑后。
“等等!”玉书白急急叫住他,恳求道:“既然……既然阁下帮了我们,可否帮人到底,阁下看起来法力强盛,我表弟受奸人所伤危在旦夕,若你能为他疗愈伤口,在下便是欠了你一个人情,日后必定当还!”
唐桀心道麻烦,还是蹲下来一把扶起杨初宝,只见他呼吸微弱,腹中的鲜血已然凝结,抬手准备往内渡灵气,忽然动作一滞:“搞什么,受了这点小伤还需得我动手?”
“小伤?”玉书白忍不住声音拔高,指着这处贯穿伤:“这怎么能算小伤,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再不救治恐怕……”
“只是疼晕过去罢了,血也流得不多,你们修仙之人这点伤都扛不住?”唐桀不屑道,又在他伤口处轻轻一按,杨初宝顿时忍不住挣扎一下,将玉书白看愣了。
“这伤口的位置倒也有趣,看着吓人,其实是斜着刺入的,里头避开了要害,已经自行止血了。”唐桀示意他自己看,不耐烦道:“我真的没时间和你们耗了,师明华估计满界找我呢,好不容易查清祟疫的源头,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他,省得他又以为是我干的。”
玉书白本怔怔地看着伤口位置,不知在想什么,见他起身要走,忙道:“多谢,多谢阁下为我二人解除危难。”
唐桀嘁了一声:“谢你自己,毕竟顾谋一日没有道侣,小爷就一日不得安——”
顾谋目瞪口呆:“师——”
唐桀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僵硬地低下头,看着心口贯穿而过的剑尖,边缘锋利,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淌下。
剑身上的莲花印,几乎在沉默地告知他剑主的身份,师明华眼中噙着隐忍的泪,用力一推让长剑贯穿唐桀的胸膛,后者浑身骤然失力,跪倒在地。
“唐桀,你冥顽不化……”师明华狠狠闭上眼,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