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狼妖啊,听说又把鬼界结界撕开了,放出好多妖怪,任其游荡人间,仙君若不信,再去瞧一瞧。”
——“仙君,天庭有命,唐桀踪迹暴露,愿您能亲自赶往祁始,挽救祟疫,剿除余孽。”
遥记几日前,耳边徘徊的天兵谏言,彼时他背对着这些舆论,闭耳不答。
直到方才,他冒着酸雨,循着踪迹赶到一处钱庄,店门大敞,桌腿边躺着一具青衣男子的尸体,胸口一个大洞,而失踪了几个月的唐桀就站在旁边,手里抓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带着迎面而来的满室血腥气,将他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撞得七零八碎。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剑身流下了,混入满地血浆中,融为一体,唐桀僵硬地往前走了两步,师明华也没有抽出那把剑。
“你可还记得,那年死了三百四十二万人,你跪在地上向我保证,再也不会做出此等罪不容诛之事?”
唐桀只觉身子逐渐变凉,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都消失了,只听得见师明华无力而又凉薄的声音。
万籁俱寂中,顾谋斟酌着开口:“师尊,祟疫是因恶灵而起,并非妖族……”
“师明华。”未等他说完,唐桀突然打断了他,一手抓住剑身,硬生生将剑柄从胸膛前面扯出来,妖心粉碎,他看着师明华瞬间惊愕的眸子,笑得无声无息,张口唇角鲜血溢出:“贺喜仙君,新官上任,愿判官此后仙途顺遂,唐桀……惟愿永生永世,与你再无纠缠。”
脑中仿佛“嗡”的一声,仿佛一场哑剧慢动作,面前的高大身庞轰然倒下,淹进粘稠的鲜血中,眼前的画面与多年前忽然重叠,当年的唐桀死得可谓轰轰烈烈、令人难忘,如今却是如此无声无息。
直到唐桀的身体没入污血中,师明华才如梦初醒,将他扶起时手腕都在发抖,他抬眼环顾四周,模糊一片中只见一人被恶灵黑气环绕,敏感如他,一下子就察觉了祟疫的源头所在。
“我……我做了什么……?”师明华声音飘虚,看着怀里冰凉的尸体,双眼睁到极限,却流不出一滴泪。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身而为人的所有情绪,开心、难过、愤懑、遗憾,只剩下无边的渺茫,空虚得可怕。
他哭不出来,亦不知何为心痛,却仍将唐桀僵硬的身体紧紧捞进怀里,只知道这个东西,他不能放手。
师明华突然觉得很累,双眼控制不住地合了起来,周身萦绕着一种炽热的气息,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变化,称不上难受,但却让人难以适应。
耳边仿佛传来经脉寸断的声音,却感受不到一丝痛觉,师明华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每一方灵气、每一根筋脉都齐齐断裂、粉碎,接着被一片炙热的“火”包裹其中,五感瞬间失灵,陷入一片白光中。
“恭喜仙君……荣登大殿,自此飞升……新官上任……”
耳边反复萦绕着一句话,听着极其熟悉,像极了唐桀的声音,师明华在虚无中拼命挣扎,猛一睁眼,却看到了……判官。
“你做的很对,没教本官失望,作为神职判官的条件,愿你今后秉公持正,罪罚在心。”说完,判官唇角一弯,转身挥挥手道别,消失在白光中。
——
潮湿的草屋内,玉书白满身鲜血,汩汩的血液从颅顶发间流下,狼狈地躺在地上,几近昏厥,仍然挣扎地往顾谋身前挪动。
“真是情深义重。”张嗣晨又一掌将他掀到墙上,目光有些空洞,整张脸青白又灰败,犹如末路的死士:“再问你一遍,师尊是不是你召来的。”他看向顾谋。
“你也……知道,他是你……师……尊……咳咳……”顾谋每说两个字,便涌出一点鲜血,五脏均裂,稍稍一动便疼得受不了。
张嗣晨颤巍巍地抬手捂住半边脸,“我真是太啰嗦了,早该直接杀了你,才不会叫……叫……”叫师尊看到这一幕。
而顾谋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故意扯出一抹阴阳怪气的笑:“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师尊……咳……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还是……师尊的……弟子吗?”
“你说什么?”张嗣晨放下手,眼底皆是悲寒的凉意。
“你这个……叛徒,所作所为,令人唾弃,就算师尊不……说,也早已被逐出师门……”
“都是你干的。”张嗣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缓缓蹲下,单手捏住他的肩膀,力道一点点变大,将里面旧伤的肩骨生生捏碎,“若不是你,师尊不会看到,待我杀了你便了结生命,便看不见师尊得知此事的神情。”
“嘶……”顾谋疼得抬不起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抖若筛糠。
“你骗人,师尊不会唾弃我,我天资卓越,没有人比我更勤勉刻苦,师尊每每下界除妖都会带着我,而你……”张嗣晨咬牙切齿:“而你,整日贪耍鬼混,在你和一群世家吃酒玩乐的时候,我和嗣润为了测炼,从天亮练到天黑,在你下山挥金撒银的时候,我和嗣润却在饭堂打零工维持生计。”
“你明明处处不如我……凭什么,凭什么最后的真传弟子之位还是给了你……我处处害怕落你一步,害怕遭师尊轻视,我那么刻苦、那么认真,为什么师尊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为什么啊!就因为你身份特殊,就因为师尊对你有愧,我所作的一切努力就该为泡影吗?!!”张嗣晨歇斯底里地吼完,双目通红。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顾谋心中万般难受,回想起那些年,张嗣晨永远都是最和谦的,永远默默地站在他斜后方,尽一名长老的本分。
他一直都以为,张嗣晨不如他,所以甘愿臣服于他,可却没有想到,那人若想当狼,能咬断天府之阁最粗的防线。八壹中文網
“可那时候我没想和你争,我想着,师尊能给我们一个容身之所已是大恩,只愿与嗣润谋一席之地,安度余生。”张嗣晨悲哀地看着他,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接着缓缓抬起右掌,蓄满杀招。
“不……不要……”玉书白的视线一片模糊红色,鲜血糊满了眼睛,只隐隐约约看见张嗣晨抬起右手,他挣扎着想要往这边爬:“不要……不要动手……我求你了……”
张嗣晨手中迅速凝起一团足以将人体内全部脏器击穿的灵流,将他对准了顾谋的胸膛,后者整颗心都凉了下来,血液倒流,缓缓闭上眼睛。
“砰”的一声,意料之中的炙痛没有在身上蔓延,顾谋双手双脚冷得像冰水里拿出来一样,他抬眼一看,只见师明华赫然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无比高大,周身祥瑞。
顾谋滞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师尊……”
师尊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就像……不再属于眼前这个修界的感觉。
“师……师尊。”张嗣晨抖着唇,师尊二字一出口,又连忙闭上了,手中的光团还未熄灭。
“嗣晨,你要做什么?”
“师尊,请你……让开,我要杀了他,我要他为嗣润偿命!”张嗣晨再顾不得羞愧,咬牙切齿道,举起手中光团。
“若你执意要杀了顾谋才能解恨,这道杀招,便由我替他承担吧。”
顾谋:“师尊不可!”
师明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说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位父亲保护着雏鸟,坚定不移,张嗣晨的眼眶又热了,嫉妒酸腐着他的心脏:“你就这么心疼他……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让开!别以为我不敢连你一块打!”
“待我杀了他,你要如何处置我这个叛徒都行,我绝不躲藏!反正在你眼里,只有顾谋的命才是命对吧!”张嗣晨周身煞气腾升,怒意占据了理智,举起光团歇斯底里吼道:“给我滚开!!!”
——说罢,他将灵流光团朝顾谋的方向狠狠击去,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师明华居然毫无躲开的意思,反而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只见光团不偏不斜打进了师明华的胸膛,一片强烈的白光从光团中迸发,展现着属于杀招的威力。
师明华闷哼一声,双腿有些站不稳,抬手按压住正在源源不断泄出真气的胸膛。
这时,张嗣晨才清醒过来,不敢置信地看了他师明华,又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右手,下意识倒退了几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对师尊……出手了?”
“师尊——!”顾谋大喊一声,挣扎着冲过去想扶他,却被师明华施法制在原地不得动弹。
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张嗣晨浑身颤抖,仿佛犯了天下大不讳之过,连上去扶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嗣晨……”师明华哑着嗓子开口,扯唇欣慰一笑:“多年不见,你修为雄厚,灵力纯正,已成大器。”
已成大器,若这句话在旁人口中说出,张嗣晨多半会认为对方在讽刺,但这话出自师明华之口,他便知道这是从心之言。
不过一句话,便教张嗣晨泣不成声:“师……师尊,弟子没想杀您,弟子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您真的会……”
“不怪你,嗣晨,是师尊对不起你,师尊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了你师哥,却忘了你也正值年华,也同为十几岁的孩子。”师明华目光里的慈爱仿佛从未变过。
“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张嗣晨流着泪连连摇头,语无伦次,“可是嗣润死了,我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师尊,弟子求求您……”
求求你……求什么?
连张嗣晨都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自己还能求什么?
“我早已知道嗣润的事,也知你心中之苦,若你执意无法原谅他……”说罢,他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举动。
“砰”一声重响,师明华双膝跪地。
张嗣晨浑身被电打了一般,连连后退几步,瞳孔骤然缩紧!
“顾谋所过,为师代他承担,为师代他向你、向嗣润道歉。”师明华缓缓俯身,以最标准谦卑的姿态,额心点地:“对不起。”
这一跪一磕,瞬间击溃了张嗣晨的防线,他没有上前去扶师明华,而是猛地转身,只穿来一道空洞的声音:“好,弟子再……不恨了。”
顾谋也惊呆了,望着师尊伏跪的背影,他从未想过,师尊竟对他这般在意。
这一瞬间,心中那些年的愤懑、酸妒、不甘都消失殆尽,释然了。
待张嗣晨走后,师明华才慢慢起身,解了顾谋的禁制,施法将他体内的伤尽数疗愈。
“这就是祟疫的源头?”师明华绕到昏迷的玉书白身边。
“是,师尊,弟子无用。”
“唉……不怪你。”师明华摇摇头,转头一抹浅淡的笑意:“来,为师尊护气。”
师明华的笑容,让顾谋心中涌上一丝暖意,鼻头一酸,差点泪花都出来了:“是,师尊。”
顾谋借着师明华的灵气,闭眼运气,为他打开了护体金光,却没看见师明华满脸隐忍大汗,从体内活生生抽出一根仙骨,超度了所有因取血而死的恶灵,剩下的便化作净物甘霖,洒向天际。
完毕后,顾谋将已经剥离了恶灵的玉书白放在草堆上歇息,又想起了什么,问:“师尊,张嗣晨……会去哪儿?他还会回来吗?”
师明华正欲离开,听到他的话,不免沉思:“不会了。”
“那他以后会去哪儿啊?”
师明华回头道:“我也不知,虽不求他放下心中执念,只愿他此后能重归正道,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