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木寻安“复活”管铭之后,找到了民国时期的灵骨斋、也找到了民国时期的白折。
那时,正是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白折独自守着这灵骨斋,已有数百年的时间了。寂修不在的时候,白折便如灵骨斋另一个信仰的所在。
寂寞地守候了太久,本就不算热情的白折眼里已经清冷无比。听见门响的时候,她裹了一个小坎肩,穿着旗袍下了楼,步履缓慢,神情慵懒。但在开门的那一刹,看清来者是木寻安,她的眼眶就热了。那股热气似乎滚烫了她眼里的霜寒,让她立刻就流了眼泪。
白折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拥抱住木寻安。“寻安,我竟然真的能再度看到你,一个活生生的你,一个原原本本的你。”
木寻安本还不确定动用和氏璧的后果。此刻见着白折的神情,便肯定了自己的命运。
木寻安回抱住白折,也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回到清朝之后,是不是已经死了?没事的白姐姐。我有心里准备,我也有应对的方法。”
白折喟叹,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拉着木寻安进了屋,给木寻安送上一壶热茶。
木寻安坐在沙发上,然后递给白折一份白骨抄。“对了,我已经找到安放他意识的身体。这是管铭的记忆,你可以从它身上读到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白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白折便道:“但说无妨。”
木寻安道:“拥有管铭意识的人,叫高铭声。他的父亲叫高鹤。他们家太过贫穷,我怕他生活得不好,到时候再生了病什么的,没钱治,又死了,他就等不到我了。”
白折皱眉想了片刻,便问:“你想让我把聚宝盆借他们家一用?”
“让他父亲用一次,一次只生出很少的钱。这样他最多染些伤病,不会有大碍。我算过了,高鹤其实有生意头脑,只是没有本钱罢了。他肯定能靠这第一桶金过上好日子。”木寻安道,“我来找你,就是让你帮我这个忙。我这就回去了。”
“别着急,我陪你吃一顿饭。”白折拉住木寻安,“我都一百年没有见到你了。”
“好。”木寻安笑笑,“不过啊,你别一副和我吃最后一顿饭的样子啊。我这身体虽死了,可是我会造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木偶,她会陪着你,她就是全部的我。”
白折眼里满是忧虑和悲伤。可她终究一一隐去这些情绪,去买了最好的食物来招待木寻安。
木寻安吃过这一餐,便与民国的白折告别,转而回到了清朝。
木寻安动用了和氏璧,她从它身上借走了光阴,便要还它一段光阴。
于是她回到清朝时,人已白发苍苍、快要死去。朝如青丝暮如雪,回首这场人世,她其实已经活得十分精彩,本该无憾。可是她需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等到与管铭相见的那一日。
所以,她决定造一个木偶,并赋予它自己的意识。木偶会成为活的自己,带着自己的记忆活下去,并且找到管铭。
木寻安下了决定后,便与清朝时的白折也道了别。因为她不能再跟着白折东躲西藏,需找一个绝对僻静的地方安心造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也举世无双的活体木偶。而白折要躲避仇家、还要重建灵骨斋,不能同她一道,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木寻安花了数年的时间,才造好了一具有似有真的毛发、真的五脏六腑的木偶。可是,这木偶就算再鬼斧神工、再像真人,它还是没有生命。
要真正的让木偶成为活物,要借用一把刀。这把刀,便是《列子?汤问》中偃师铸造木偶用的那把刀。
这把刀安放在木偶的心脏,可以让它活过来。
可是,代价便是用自己的心来交换。
以此心、换彼心。以自己的鲜血作为献祭品,浇灌这把刀。这把刀方可作为心,赐予木偶以生命,并代替她活下去。
她用自己的心,献祭给了一把刀。如是,这把刀便可以当做木偶的心。她再把自己的意识赋予这把刀。于是这把刀承载了她所有的记忆。
刀入木偶的心口,木偶木寻安睁开眼睛,真实的木寻安闭上眼睛。
刚活过来的木寻安还是豆蔻年华的模样,刚死去的木寻安已是迟暮老人。
活过来的木寻安画下白骨抄,记录下刚死去的真正的木寻安的记忆。
活过来的木偶木寻安保留着这份白骨抄,直到在苏州与白折一行相遇、把白骨抄递给她。
看到这里,高铭声明白了。
现在的木寻安虽然活过来了,可是她没有真正的一颗属于人的心。她没有心,又怎么还会爱他?
她牺牲了自己的寿数,牺牲了自己的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与他长相厮守。
可是她忽略了一点,没有心的她如何再爱他、如何与他再相守?
她还活着,会生生世世地活下去。可是她没有心了,不会、也没有办法再爱上他高铭声了。
“你要知道,不论你记不得己我,不论你是不是变了样子,我都会找到你。你等我,我们相守至白头。”
——当年,木寻安的这句话还言犹在耳。
如今,他的确等到她了,可是她已经不爱他了。
高铭声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
当有一把伞打在他头上的时候,他抬起头,才发现天竟然已经黑了。
而打伞了,是又一次“复活”的木寻安。
木寻安看见他总算肯理自己了,笑了:“多大个人了,还喜欢淋雨不成?白姐姐让我叫你来吃饭。走吧?”
他看着她。她的模样,如他初见她时一样。现在的她会哭会笑,她当是真真实实的活着。可是她不会再对他流露出一丝爱意。
她越平静,他似乎就越难过。
“你怎么了?怎么还不起来?咦,你脸上不是雨水,是泪水?你怎么哭了?你一个大男人还哭,真丢人!走啦走啦,白姐姐和寂大人应该都饿了。我们快去吃饭。”木寻安伸出手,费了劲、想把高铭声拉起来。她倾斜了身子,衣衫上染了雨水。
他终不忍她为难,起了身,随她往屋内走去。
他苦笑,心痛,但他终究看见她淋雨都会舍不得。
他接过雨伞帮她打着,终究把她整个人都放在雨伞下,他自己倒是淋湿了大半个身子。
——也罢,她爱与不爱,又如何呢?
这个木偶是她付出心和一生的精力所得。他当护她一世无忧,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