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城外十里处有座天虞山，天虞山上有片槐树林，槐林深处有个名叫逝水阁的道观。
林衾人生中的前十七个年头，就在这道观里度过。
与寻常人们所见到的道观不同，逝水阁虽然名为道观，但却是个实打实的江湖门派，而且还是势力最大的那一个。整个太墟大陆，从八十岁的耆老到八岁的孩童，提起逝水阁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门派历经两朝，屹立不倒，堪称传奇。
在其长达一千年的历史中，曾出过二十五代剑圣，十九代书圣，十四代医圣，另有受朝廷征辟并出仕举官者不计其数。
上达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都很兼容。
这一代的逝水阁阁主玄机子，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中年美男，座下弟子三千有余，收徒极其看中根骨，在朝在野许多人家削尖了脑袋都想把儿子送过去。
林衾好巧不巧，就是他的徒弟。
天虞山上的日子平凡得有些乏味，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然后开始一整天的讲经、种地、练功。偶尔遇到江湖中有个盛会，玄机子会挑选几个弟子带上前去，但从不在外久留。
除此之外，林衾比别人多做一件事，那就是读书。
不是读道家经典，而是读经史子集，从太墟历史到百家诗词，从治国方略到兵法战术，藏经楼里的几千本书一本都不曾落下。
和他的师尊完全相反，深受古籍熏陶的小孩没长歪，而是变成了一个善良正直的新时代好少年。
用玄机子的话说，就是一只小绵羊。
林衾在白水城的口碑很好，这体现在城中百姓时常将他的名字挂在嘴边，茶楼里说书的人也会常常提起这个侠肝义胆的林道长。
比如，某次白水城中一富商嫁女，嫁的是城守家的公子，可那姑娘出门子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拽着娘亲死活不肯撒手。此时林道长从天而降，运起轻功将那姑娘带走，富商老爷激动地晕倒在地。
比如，某夜月黑风高，春色迷蒙，天水巷深处有男女私会，那公子拉拉扯扯低头欲吻，那姑娘半推半就连连摇头。此时林道长从天而降，抓住欲施暴的男子一顿暴打，姑娘对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再比如，某年冬日粮食歉收，城中多有饿死冻死之人，城守老爷的府内却仓廪充实。听闻此事之后，林道长从天而降，连夜将城守府中的粮食偷了个干净，顺带砸了城守设在门外面的粥棚。
玄机子听闻之后，沉默良久，不能言语，严重怀疑这个徒弟脑子不大好使。
虽然经常好心办坏事，被人追着骂缺根弦，林衾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科举入仕，匡扶社稷，兼济天下。
十七岁这年，他的梦想实现了。
十载寒窗，一朝登科，探花及第，风光无限。
十七岁这年，他的梦想破灭了。
他变成了景清朝第一权臣林肃失散多年的小儿子。
林衾坐在逝水阁待客的山房里，看着眼前喜极而泣的中年男人，实在难以想象，半个月前他刚在殿试时含沙射影骂过的林丞相，竟然会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林肃将颤抖的手掩藏在袖子里，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有一枚比目双鱼佩，那是你出生时谢家爹爹送的贺礼，玉珠上还刻着你的名字。”
“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我们林家这一辈的孩子取名从‘衣’，衾这个名字是你娘给你起的。”
“当年你娘赌气离家远走，若不是那日在殿试时看到你，爹爹怕是又要害得你漂泊多年无家可归。”
......
林肃说不下去了，抬眉望着他右眼下的泪痣，忆起经年往事，忍不住将脸埋进掌心，无声恸哭——褪去了尊贵的地位，抛开了至高的权柄，他只是一个失去发妻又寻不到幼子的普通男人。
林衾呆呆地坐在那，手摸到自己腰间的玉佩，感觉浑身冰凉。
他从记事起就在这天虞山上学武论道，年幼时看到别的弟子回家探亲，也会暗中幻想自己的父母，憧憬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后来年岁渐长，这样的小心思被宏图远志所掩埋，封入内心的最深处。
一朝揭开，至惊至痛。
林肃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抚摸林衾的发顶，却被他下意识侧头躲开了。
林肃眼神一暗，垂下手去。
玄机子在一旁干咳了两声，解围道：“嗨呀，你不是打小就想要个爹爹吗，现在实现咯。”
林衾张了张嘴，半晌，嗫喏地吐出两个字。
“父亲。”
林肃猛地抬起头，目光由惊变喜，最后激动地“哎”了一声。
纵然心有芥蒂，林肃终究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玄机子的一番劝说之下，林衾还是决定跟着他回帝都。
“你是皇上钦点的探花，早晚要去帝都入仕。”玄机子难得正经了一回，站在山门口挥着小手帕送自己的爱徒，“不管之前有多少年的离散，父子都是父子，终究要解开这个心结。”
林衾沉重地点头，坐上马车，带着万分不舍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林家的车队终于在三月三这一日抵达帝都，仍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时节，但林衾的心境却早已不同于两个月前上京赶考时了。
马车穿过桂衣巷干净宽敞的街道，在高大气派的齐国公府门前停下。被一片杏花树掩映的府门前，两只汉白玉对狮遥遥相望，庄严肃穆。左侧的玉狮后立着一块竖匾，凿刻出“碧血丹心”四字，并以朱砂填之。
望着府门上方苍劲有力的“敕造齐国府”五个字，林衾久久失神。
青瓦白墙，琉璃红砖，飞阁流丹，雕栏玉砌，檐上的戗兽，屋脊的鸱吻，无一不昭示着林家的尊贵与显赫。
“去祠堂看看你娘......”
林肃手按着他的肩膀，不自觉地红了眼眶，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神色间满是愧悔。
府里的小厮上来卸车上的书和行李，林衾跟在他身后跨进府门，穿过垂花门和抄手游廊，当中立着一块点墨河山的灰墙照壁，照壁后就是正房大院，左右两边穿山游廊和十间厢房之后才是祠堂。
祠堂有里外两间，里间供奉家法和香火，外间的七排高台上放着林氏先祖灵位，中间有一块皇帝御赐的直笃牌匾。沈夫人的牌位放在左手边，显然被人时常抚摸，字上的朱漆都有些脱落。
“你娘离家之后不久，就在永州传来丧讯......”
林肃轻声说着，从旁边的台案上取了三炷香，点上插进香鼎里。驻足良久，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牌位上的字。
林衾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纵然早已有准备，仍是心中酸涩。
站起身，他的目光从那七排灵位上掠过，最后落在最中间那一块牌位上，不由一怔，“这里怎么会有逝水阁第十七代掌教珩清子的灵位？”
林肃也愣了一下，随即道：“珩清真人俗家名林澈，林家能有如今的富贵，也是得其荫庇。”
与其他族人的灵位不同，林澈的牌位上没有姓名，只有“圣宣德昭烈文皇帝之灵位”这几个字。林衾曾在逝水阁的藏经楼里看过，珩清真人因为辅佐高尊皇帝楼瑄开国有功，病逝之后被特意追谥帝号，配享太庙，青史传颂。
林肃看他盯着林澈的牌位沉思，便道：“终有一日，你也会和昭烈文帝一样，成为我景清朝的国之栋梁。”
林衾回过神来，神色犹疑，“爹已位极人臣，儿子再入仕，不怕招来今上猜忌吗？”
林肃微微一笑，手抚上下巴的胡茬，正欲说话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就见林初推开祠堂外的仆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林裕。
林肃神色一厉，“孽障！先祖灵位前岂容你放肆？”
“罪过罪过。”林初连忙拱了一下手，陪着笑脸道：“前日听闻爹爹接了三弟回来，儿子等不及，特意过来看看。”
说着，他走到林衾跟前，上上下下地将人打量一圈，伸手想摸林衾的头，嬉皮笑脸道：“哟，三弟长得真俊，跟爹年轻时一模一样！”
“臭小子，你晓得你爹年轻什么样？”
林肃骂了一声，仍掩不住脸上得意之色，嘴角微微翘起来。
除了在逝水阁的师兄弟以外，林衾还是头一次被人动手动脚的，有些尴尬地侧了一下身子。又怕自己的动作显得生分，还是将脸凑了过去，让林初捏了一下。
林初看得好玩，逗他道：“叫声二哥来听听。”
林衾乖乖地唤了一声“二哥”。
林初顿时眉开眼笑。
“好了，让你弟弟回去好生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闹。”林肃挥了挥手，问林裕，“晚膳准备怎么样了？”
林裕道：“儿子刚才去问，已经在偏厅备好了。”
林肃点了点头，转向林衾，柔声道：“叫长随带你去漱雪园，以后你就在那里住，离你两个哥哥近一些，风景也雅致。回去洗漱换个衣裳，我们一家晚上吃个团圆饭。”
林衾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林裕站在原地没动，看了林初一眼。林初会意，脚底抹油跑了。
等祠堂里的人都走完，林肃才和林裕出来，一边走一边问道：“宫里来人怎么说？”
“许公公说，今上听闻三弟就是前日殿试的探花，赞父亲教子有方，特意赏了些东西下来。”林裕顿了顿，声音略小了一些，“另外，太后那边在宫里，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半个月后的京郊春畋。”
“知道了。”林肃点点头。
林裕想了想，问道：“爹，这些事要避着三弟吗？”
林肃拧起眉，没说话。
林裕又道：“三弟是陛下钦点的探花，来日授官不在中书就是礼部。有些事，儿子在户部做不来的，都可以三弟来做。”
“先不跟他说这些。”林肃抬起手，打断了长子的话，“衾儿刚回家，年纪也还小，先让他开开心心过一段日子。物极必反，逼得太紧了，难免又像老二一样，跟你拧着干。”
林裕自然点头应是。
另一边，林衾从浴桶里爬出来，穿上中衣，伸手想摸自己搭在屏风上的衣服。摸了半天没摸到，抬头一看，林初从屏风后面探出半张脸，递给他一件天水碧色的直裰长衫。
“穿这个好看。”林初将他换下的衣服卷起来，不由分说地放在一边，“以后不许穿道袍了。”
林衾无奈地应着，将他拿来的衣服换上。
林初左右看了看，又道：“挺好，木簪也不必用了，家中没有女儿，库房里那些玉冠玉佩什么的，平日都是我和大哥换着用，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人去取，太素净了出去惹人笑话。”
林衾点点头。
“那个......”林初迟疑地开口，“你科举名次好，爹有没有同你讲举官的事？”
林衾摇了摇头。
“噢,好，那行。”林初有些语无伦次，挠了挠头，“去吃饭吧。”
说话间两人行到了偏厅，林肃和林裕屏退了下人，正在低声交谈着。见到他俩进来，便一同住了嘴，转而提起家长里短的话来。
林衾初来乍到，还有些怯生，小心翼翼地就要行礼，口中喊道：“爹，大哥。”
“起来，一家人的不必拘着。”
林肃一把将他扶住，直接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眉目间满是慈和。
似是要将这缺失的十七年父爱都弥补回来，席间林肃不提朝政学问，光顾着给林衾夹菜，两位兄长也多加照拂，一家四口坐在一起，竟比话本里那些镇日勾心斗角的豪门都和谐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