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衾在溪边一直坐到日薄西山，帝都的春日风暖水清，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鳞，分外好看。只是美景难得，不多时，太阳西垂，溪水笼上了一层幽深的碧色。
树林里渐渐地凉下来，林衾出来时穿得少，便起身往回走。
回到猎宫时已是酉时七刻，围场四周的栅栏上升起火把，照亮了牧场的夜。猎场上已经没有人在纵马了，建康帝的寝宫嫩烛火跃动，帐外由数百个禁军牢牢把守。
林衾瞥了一眼，回到齐国公府的帐中，却发现里面烛台点着，一个人影也没有。
“江宁。”
他对着帐外唤了一声，很快帐帘掀开，身穿灰青色短打的长随走了进来。看到林衾，他微微一愣，随即道：“三公子怎么还在这里？老爷和两位公子都已经过去了。”
“去哪里了？”林衾不解。
“半个时辰之前，圣上发了口谕，要猎宫中所有的人到正殿，言有要事商议。”江宁看他还坐在原地，有些慌了，急急道，“三公子快些过去吧，听老爷说陛下脸色不好呢。”
“噢......好的。”
林衾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及换衣服，便又往猎宫正殿赶去。
与此同时，猎宫的正殿里正进行着一场审判。
朝中随侍畋猎的臣子宗亲正分列大殿两侧，中央跪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一身秋香色的齐胸宫装襦裙，正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辛夷。她面前摆放着一张布帛，叠成整齐的四方形，依稀能看见上面的图案和字迹。
整个大殿正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之下，林衾甫一进去便察觉出不对，正在犹豫要不要悄悄走到人群里，建康帝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这边。
“林卿，你做什么去了？”
林衾头皮一阵发麻，连忙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请罪道：“微臣方才信步往溪边赏景，一时流连忘返，至晚方归。闻得长随来报，言殿中有要事相商，便立刻赶了过来，还望陛下恕罪。”
“起来吧。”建康帝抬了一下手，示意他起来，“爱卿方才讲，你在溪边赏景......可是
在猎宫南边的那条溪？”
“回陛下，正是。”
“那你，可有看到、听到什么事吗？”建康帝缓缓地问道。
林衾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在大殿上飞快地扫过一圈，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露出半张脸的小孩。见小孩冲着自己轻轻摇头，他顿了顿，将头低下去，轻声道：“回陛下，溪边灌木林立，荆棘丛生，臣并未看到什么。”
建康帝未语，锐利的目光穿过御冕上的珠珞，直直地落在他身上，似乎要从那单薄的身躯下看清人心。
林衾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正惴惴不安时，忽听旁边一人道：“陛下，含章殿的掌事女官私通定远侯府，夹带秘戏图入宫，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再查无非是多出几桩秘事。此等不忠不孝，秽乱宫闱之人，不能再留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更遑论抚育太子了。”
林衾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一点，看向说话的人，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在京中汇文书斋见过，似乎是刑部左侍郎刘慎。
建康帝沉吟片刻，道：“诚如刘爱卿所言，此事确是辛夷之过，证据确凿，不必再往下追
查了。皇后何在？”
话音刚落，坐在他左手边的女子缓缓起身。
那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穿一身雍容华贵的绛紫色广袖裙，面容生得极为精致，一双淡金色的眸子流转着，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透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她看了看地上跪着的辛夷，攥着袍袖的手指微微收紧，似乎想要为自己的女官求情。然而身为一国之母，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她在众臣面前低声恳求，于是她站了半晌，最终只是缓缓地行了个礼。
“是本宫驭下不严，管教无方，还请陛下降罪责罚。”
“朕说了，此事与你无关。”建康帝盯着发妻，脸上露出轻微的失望之色，“皇后放心，朕不会因此牵连你母子二人，处罚辛夷亦不会波及含章殿上下。”
皇后略放下心来，手指从衣摆处松开，重新拢回袖中。
建康帝将目光移到辛夷身上，面色冷下去，寒声道：“此人无视礼教，目无君王，私通外臣，勾结权贵，实在是罪不可赦。殿前仪鸾司何在？”
随着君王一声令下，大殿外忽然涌入四名身穿朱红色麒麟袍的侍卫，引来殿中众臣齐齐一凛。
建康帝将手中的檀木珠串一扔，神情冰冷，“拖下去。”
眼瞧着那女官纤细的身子被两个大汉拎出去，浅色的披帛在琉璃砖上滑过，突然旁边一道黛蓝色的身影闪过，直接跪倒在建康帝脚边。
“父皇——”
林衾闻声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小孩。
皇后脸色一变，想要去拉自己的孩子，却被君王森冷的目光震慑住，也顾不上仪态了，连忙跟着太子跪下去，死死地按住小孩的胳膊，不让他再向前一步。
建康帝看着下面的两人，脸色不善：“太子，你有何话说？”
小孩颤颤巍巍地低下头，嘴唇哆嗦着，想要为辛夷辩解几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向前一步，会连累含章殿上下一同受罚，往后一步，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官便要被活活打死。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建康帝冷笑一声，眼神中带着一丝鄙夷：“耶律皇后嫁入我朝已有十数年，你身为景清的太子，不但没学会我们竹沧人的礼仪教化，反而像你的母亲一样，动辄冲撞君父，举止无礼，这是一个储君应有的德行吗？”
被当着这么多的人面羞辱，小孩浑身一震，双手成拳握了半天，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辛夷自己持身不正，还兼有抚育太子失职之过，死不足惜。你年纪不小了，也实在该找个人好好管教约束一下，内宫的宫女不行，就找有德行的士人。”皇帝冷笑一声，目光在殿中众人的身上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林衾身上，“林探花。”
林衾打了个激灵，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就听皇帝道：“朕赏识你的才华，也欣赏你的风骨，之前一直留中不用，是因为齐国公说父子重逢，想要你在家中多享一日清闲，如今看来是朕要有负于所诺了。”
林衾连忙道：“微臣不敢。”
建康帝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柔和，“太子年幼，朕一直想为他找个好老师，却苦于没有合
适的人选。”
林衾的头更低一些，静静等待下文。
“来人，拟旨。”皇帝拨弄着手串，缓缓道：“兹有新科进士林衾，体资文武，明睿笃诚，性情忠直，经明行修。今擢为国子祭酒，出入翰林，随侍东宫，授以文武经义，赐金印紫绶。”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表情带着一日厌恶：“自回宫之日起，你就在重华宫呆着，好好地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吧。”
话音落地，整座大殿安静得针落可闻。
皇帝的旨意来的太突然，事先未曾与任何人商量，林肃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太子年幼不学无术，也不得圣宠，一时间众人不知是该同情齐国公还是该安慰他。
林衾接了旨，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行礼谢恩，小孩飞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回到自家的营帐，还不等得坐下，林初便着急道：“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是让三弟去国子监供职，却还要抚养太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规矩都是人定的，前朝有大将军兼任太傅，弘治陛下更是曾聘任白衣卿相为帝师，怎么就不行了？”林肃面上不显，其实内心也有些摸不准，却必须在儿子面前镇定下来，“陛下想给太子找个好师傅，衾儿年纪小，又不能给太高的官位，只能作此安排。”
“本以为以林家的爵位，至少也是在礼部或者中书的......”林裕轻声说着，不无惋惜。
林肃看了他一眼，目光暗含警告。
林裕闭上嘴，不说话了。
林衾没注意到父兄的表情，将诏书放进盒子里收好，为难道：“儿子虽读了几本书，但终究学问尚浅，怕是当不起如此重任。”
“既然陛下信任，你也不必过于妄自菲薄，论学问这帝都没有几个人及得上我儿。”林肃拍了拍林衾的肩，宽慰道，“不许下太高的官职，是怕林家树大招风，实则也是保护，更何况......这些年帝都中的太傅实在不好做。”
“不好做？”林衾一怔，“父亲此话何意？”
林肃抿着唇，蹙起眉，似乎在思索。片刻之后，他将目光转向林裕和林初，道：“你们先去休息吧，我有些话要和衾儿说。”
林初二人对视一眼，道声安便退了出去。
林肃这才转向林衾，轻声道：“在你之前，我朝已有三位太傅，俱出自帝都高门，才学过人。陛下许以高官厚禄，只求他三人能约束太子，教养其成人，然而这三人如今均已亡故。”
林衾瞪大了眼睛。
“三任太傅进入东宫皆不足半年，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世，最短的甚至只活了七天，就被发现惨死在上林苑的马厩。”林肃表情严峻，语气沉重，“第三任太傅误食有毒的解暑汤暴毙后，陛下曾令仪鸾司的探子前去查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太子的重华宫。”
林衾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下午在溪边见到的孩子，实在难以将他和父亲所说的太子联系在一起。
“太子殿下看上去......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
“若不是之前那些事证据确凿，为父也不会相信，不过仔细想来，他确实有这样做的理由。”林肃拍拍林衾的胳膊，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今日在大殿上见过他了，感觉如何？”
林衾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至情至性，率性纯真。”
“他敢于为一个女官出头，对于亲近的人，确实很重义气。”林肃客观地评价了一句，又道：“可是这样一个太子，却不受君王待见，不得百姓爱戴，甚至对于自己的老师也敢痛下杀手，你可知为何？”
林衾摇头。
林肃道：“因为他是西荒密云部郡主的孩子、九郯可汗的外孙，他的身体里流着异族的血液。”
林衾讶然，“父亲是说,皇后娘娘她......”
林肃轻轻点头，目光从林衾身上移开，投落在帐中悬挂的太墟舆图上，声音变得轻飘起来，“听玄机真人说你自幼爱读经史子集，想必在我景清朝的史书上看过，一百多年前，是西荒的游牧民族入侵帝都，结束了前朝的统治。后来诸侯割据，白於族人在西荒建立九郯汗国，与中原地区呈鼎立之势，即便在高尊皇帝一统天下之后，也是实力不容小觑的一方霸主。”
林衾颔首，这段历史他当然看过，便接着林肃的话道：“后来珩清师祖挂帅领兵，七出岐山，征讨九郯，直至战死沙场——我林氏一族的富贵也由此而来。”
在青简冰冷的竹条上，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的名字，如明火昭晰，如烟花热烈。林澈就属于那种，他的战功，他的才华，他的忠烈，一字一句地刻在史册上，也刻在林衾的心上。
“可惜自昭烈文帝逝后，我朝再难出这样的名将，九郯国终究失去了牵制。”林肃语气十分感慨，似乎也在神往林澈当年的风采，“高尊一朝之后，九郯世代送来郡主和亲，与我朝结下秦晋之好。现在的皇后耶律氏，就是如今九郯王的女儿，性情刚烈，性格孤傲，陛下虽依照祖制将她尊为皇后，实则没有多少夫妻之情，连带着太子也不怎么喜欢。”
林衾大略听懂了，简言之，就是因为太子的出身，所以自幼不被皇帝喜欢，也因此养成了孤僻残暴的性子。
“在楼云烈之前，我朝从未出过一位有白於族血脉的的太子，那是因为历代皇帝都对皇后颇为忌惮，在子嗣上严加防范。景清朝建立一百余年，鲜少有皇后的孩子能活着长大成人，都是早夭。”
林肃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今上......不好女色，膝下只有两位皇子，而三皇子是掖庭罪女所出，自然无议储的可能。”
林衾垂下头，一阵默然。
似乎是怕这个恭谨认真的孩子心悸，林肃给他递了一块点心，语气放轻松了一些：“同你说这些，只是望你多提防太子，凡事无大碍的尽量迁就着，免得他对你也记恨上。”
林衾自然点头应是。
林肃将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然笑道：“可咱家的三个兄弟里面，就数你最像你娘。小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如今年纪渐长，这眉眼当真和槿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他提起自己的娘亲，林衾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问：“爹，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呀......”林肃眯起眼睛，陷入了对往事深深的回忆中，“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骑射马球投壶从来都没输过。和皇后娘娘不一样，她不爱闹，性子很温顺。”
林衾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皇后，只关注着一件事：“那娘为何会......”
林肃从往事中回过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手搭在林衾肩上，轻轻地按了按，“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起来看围猎。”
说罢，再不看林衾的脸色，便径直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