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林衾第一次跟随父兄上早朝,并在散朝后奉命前往翰林院,准备开始为太子授课。
走进翰林院的那一瞬间,他明显地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好奇,有羡慕,不过更多的还是同情。平日里那些想攀附齐国公的人,此刻竟都偃了声息。林衾没有功夫关注旁人,径直走到书架前,取了两册《六合经》交给内侍。
走到门口时,一个青年拦住了他的去路,迟疑道:“林大人可是要去重华宫?”
林衾点头,“敢问阁下是?”
“在下翰林侍诏温子砚,是甘露二十一年的进士。”青年作了个揖,看了看林衾手中的书,面上带着同情,“这重华宫的差事不好当,祭酒大人去了之后,万望保重。”
林衾愣了愣,想是朝堂中人都知道太子的性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温大人放心便是。”
温子砚还是有些担忧,正向多说两句,目光与他身后的内侍对上,被那重华宫的小太监一瞪,顿时便噤了声,像是生怕这人在太子面前告上一状,连带着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从翰林院出来,那内侍凑近了林衾,低声道:“林大人莫听那些闲言碎语,我们家殿下待人极好的。”
林衾点点头,跟着他到了重华宫。
重华宫作为太子东宫,是这座皇城内除了清晏宫以外的第二大建筑,由一间正殿、一间寝殿和东西两间配殿组成,其余楼阁、台榭、廊庑、庭轩、门阙分列两侧。殿座以金色为主,殿墙漆朱,上覆青瓦,正脊两端各有龙凤形状的吻兽,窗户以五彩琉璃填充。
从院墙进去,庭中植着一株低矮的梅树,未到花期,枝干上光秃秃的。有的枝桠斜刺里伸到了窗棂上,也没人上去修剪,就让它那样恣意地生长着。
台基四周有白玉雕成的望柱,将殿前的石阶拱于轴线上,石阶中间雕有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的御路,样子与清晏宫正殿前的白玉龙墀如出一辙,只是颜色换成了丹朱。
林衾跟在内侍身后进去,大殿中空荡荡的,只有楼云烈一人坐在正座上,以手支颐,穿着象征太子身份的玄色龙袍。
看到人进来,楼云烈对内侍套了一下下颚,“你下去吧。”
“是。”
内侍将手中的书放在旁边的桌案上,轻手轻脚地退下去,顺带拉上了殿门。
正殿里顿时就剩下了两个人,楼云烈翘起一条腿,晃着脚上的玉鞋,好整以暇地抬眸道:“林祭酒,见了本宫不用行礼吗?”
林衾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暗骂了自己两句——竟然因为对这小孩第一印象还不错,就忘记了君臣礼仪和父亲的叮嘱。连忙便上前了两步,倾身跪下,恭恭敬敬地连叩了三个头。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金安。”
楼云烈没有说话,翘起的那条腿向前移动了一些,金线钩织的团龙鞋翘抵住林衾的下颚,微微向上用力。
林衾被迫抬起头,眼底瞬间蒙上一层屈辱。
竹沧族人虽注重尊卑之别,但也讲求礼贤下士,从没有哪个君王会如他这般肆意轻侮臣子的。
楼云烈微微低头,狭长的眸子不见半分初见时的稚嫩,“想来林祭酒在进这重华宫之前,已经多多少少听了许多关于本宫的事。既然知道本宫身体里流着白於族的血,一切礼仪就按照
白於族人的规矩来,本宫为主,林卿为奴,还望林祭酒不要让人失望。”
明明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说话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怨毒,让人无法忽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鸷之气。
林衾深吸了一口气,恭敬道:“臣遵旨。”
楼云烈松开了他的下颚,目光示意旁边的软垫,“坐吧。”
林衾站起身,走到软垫上跪坐下来,拿过自己带来的书。纵然因方才的事有些不快,他还是秉持着身为臣子的本分,温声道:“殿下,臣今日会为您解读《六合经》,就从经部的太墟史开始......”
“这个本宫读过了。”楼云烈冷冷地打断他。
林衾一怔,继而问道:“殿下是将经部读完了,还是看过臣今日带来的这两卷?”
“《六合经》,全部读完了。”楼云烈道。
林衾只好将书放下,有些懊恼,“那直接开始学习《与仁》如何?请殿下稍候片刻,待臣将原文抄录出来。”
“林衾。”楼云烈唤他的名字,不耐烦地道:“本宫看你是个有意思的,跟文渊阁那些老头子不一样,才没有将你丢到后院的兽房里去喂老虎。你要是不能教点有用的东西,还在这啰里吧嗦地谈仁义道德,本宫就把你送去跟前面三任太傅搓麻将。”
林衾愣了愣,脱口而出:“麻将是什么?”
“......”楼云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骨牌啊,你没玩过吗?”
林衾老老实实地摇头。
“你是不是缺心眼?”楼云烈露出一种几乎是嫌恶的眼神,“十六七岁的人了,你跟我说你没玩过牌,那樗蒲与骰子戏呢?”
林衾接着摇头。
楼云烈撇嘴,吐出三个字:“真无趣。”
林衾想起他方才喂老虎的话,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道:“若是殿下想玩,臣也可以去学的。只是博戏终究不是正经事,还望殿下以学业为重,潜心修学,笃行不倦,方使我江山后继......”
“好了好了。”楼云烈痛苦地抱住脑袋,“你可闭嘴吧。”
林衾不敢说话了。
楼云烈恨恨地捶了一下坐垫,抬起头,心力交瘁道:“你还是开始教书吧,再唠叨两句,我怕我忍不住把你那张嘴撕烂。”
林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
有了刚才的经验,在教授的内容上他不敢再自作主张,只能问道:“臣不知殿下之前读过哪些书,殿下想学些什么?”
“那些历史、诗词都不用教了,仁政爱民之类的也不许提。”楼云烈拧着眉想了想,“本宫之前曾听母后提起,你在会试的时候,曾写过一篇关于无为而治的疏论,主持会试的杜阁老很是赞许。不如今日就来说说,怎么个无为而治法。”
听他这么讲,林衾有些惊讶:“殿下想学治国?”
“对啊。”楼云烈懒懒地应了一声,“这么大的疆土管理起来多麻烦,本宫也想无为一下,轻轻松松治理国家。”
林衾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亏得方才有一瞬间,他还以为眼前这不学无术的太子痛改前非,准备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储君了。感情是不想以后努力,所以才想学习“无为”,好天天玩乐做他的甩手掌柜。
“殿下......”林衾硬着头皮道:“所谓无为,并不是说什么都不为,而是讲求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那这怎么能叫无为?你这不是欺君吗!”楼云烈恼了。
“殿下,无为这一词并未臣所创,而是道家所宣扬的为君之道。”林衾眨了眨眼睛,十分无辜,“《六合经》的经部中曾诠释过这个词,具体说来便是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
楼云烈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之前读书看到这些佛道之说,都是直接跳过了。”
“无妨,殿下既然愿意听,臣讲一遍就是。”林衾伸出手,想要安抚性地摸一摸他的发顶,想起两人身份有别,又将手拢回了袖中,“无为者,一要因循事物的自然本性及其发展趋势的基本要求,二要勇于顺应变化革故鼎新谋求发展,三要时常以百姓的利益为先,不与民争,不引民怨。”
“本宫是君,百姓是民,明明是民拥君,怎么还要反过来以他们的利益为先了?”楼云烈皱眉。
“臣听闻古语有云,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不至也。”林衾注视着小孩认真的眸子侃侃而谈,“为君者之所以能为民所拥戴,正是因为
他有值得拥戴的地方。前朝天阆有四十万威震四海的西府军,但异族入侵时百姓冷漠旁观,正是因为失了民心的缘故。而我朝高尊皇帝以武立国,前半生戎马劻勷,后半生杀人无数,却被百姓后世传颂拥戴,不过是因为他为天下苍生结束了战火。”
楼云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可是天下百姓不知凡几,为君者如何让人人都满意?”
“哪有人能让天下人人都满意的?百姓所求很简单,安定的环境,丰盈的粮廪,平静的生活。保证了这样的社会,人民再有所求不过是一己之私,便与君王无关了。”
楼云烈思忖半晌,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么说本宫还要满足你的需求了?”
林衾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对方有此一问。
默然片刻,他露出一个宛如春风拂水的浅淡笑容,轻声道:“臣别无所求,惟望殿下能将臣今日所言铭记在心,日后殿下若能成为一代明君,昭炳史册,也算成全了臣一桩心愿。”
楼云烈轻哼一声。
林衾接着道:“无为之理,非谓引而不来,推而不去,迫而不应,感而不动。谓其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事成而身不伐,功立而名不有。”
“停。”楼云烈抬起手打断他,“你说人话,具体有什么要求?”
“欲求无为,先避其害。”
“何为害?”
“远嫌疑,远小人,远苟得;慎口食,慎处闹,慎力斗。常思过失,改而从善,是则与圣齐功,与天同德。”林衾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果然,楼云烈的脸黑了下来,“你这意思,本宫以前是害了?”
林衾老老实实道:“臣没这么说。”
“可你就这意思。”楼云烈冷哼一声,“本宫就不相信,你小时候没玩过闹过,没跟着别
的孩子胡作非为过。”
“逝水阁门规森严,纵有打斗也仅限于同门切磋,至于博戏玩乐......”林衾顿了顿,“更是从未有过。”
“你一定被你那些同门骗了,在你瞧不见的地方,他们指不定怎么玩呢。”楼云烈摇摇头,同情地看着他,“想玩骨牌吗?”
林衾犹豫了一下,摇头。
“行了吧,一看你就想玩。”楼云烈嫌弃地说着,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从重华宫出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早上出门时林衾就喝了一碗粥,下朝后直接去了重华宫,讲完课又被小孩拉着玩骨牌,出来时肚子连叫了两声。林衾心中有事,没有直接回翰林院,而是转道去了清晏宫。
“陛下现在不方便吗?”
小太监点了点头,低声道:“陛下特意吩咐了,谁来都不见。林大人若有什么事,还是写了折子递到中书去,只是这两年国公爷坐镇中书,您还不如直接回府跟林相商议呢。”
那小太监本也是看他是林肃的儿子,这才多说了两句,林衾听了却是一愣,“公公,您说......我父亲批奏折吗?”
“哪里当得上公公二字,您叫我小元子就行。”小太监摆了摆手,小声道,“这些年圣上的龙体一日不如一日了,陛下信任国公爷,中书的所有奏章邸报都是国公爷批的,陛下不过是盖印走个过场。”
林衾呆呆地点了点头,“晓得了......那我今日先回去,若是陛下问起了还望公公替我通禀一下。”
那小太监自然应是。
林衾出了清晏宫,肚子已经开始叫唤,怕不等回家就要饿晕过去,便直接改道去了翰林院。
翰林院公务不忙,每日除了修书和批注文献也没什么大事,这会儿众人都纷纷往外走。自古文人相轻,做学问的大多学不来官场上阿谀奉承的那一套,不相熟的人看见林衾了也只当没看见。
林衾上小厨房煮了一碗面,端到自己的桌上去吃。
不多时,翰林院内的人都走的七七八八,剩下一个温子砚,站在那里踌躇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今日太子没有为难你吧?”
林衾咬面条的动作一顿,半截面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水。他擦了擦嘴,迟疑道:“太子殿下他......其实是个蛮好的孩子,只是性子顽劣了些,本性并不坏的。”
“噢噢,那就好。”温子砚点了点头。
“时辰不早了,温大人还不回去吗?”
“这里有一卷书稿残页,上面的字迹看不太清,这会正发愁呢。”温子砚指了指手里的书,苦笑道:“我们的活也不比你轻省,这篇《和光文稿》复原不完,后面的整理批注都是问题。”
“和光文稿......和光同尘。”林衾重复了一遍,眯起眼睛,“这篇文稿可是出自逝水阁?”
温子砚面上一喜,“正是,林贤弟如何得知?”
林衾咽下最后一根面条,将筷子放在碗上,微微一笑,“逝水阁有位掌教同尘子,他的师弟和光长老便是承光年间的书圣。”
“那就拜托贤弟了。”
温子砚将装有书稿的木盒放在他桌上,郑重其事地道了两遍谢。林衾瞧着他徒步来衙门,便主动邀请对方同乘一车,一路上自是交浅言深,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