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府西北边的漱雪园内,有一片素白如云的梨花,初夏时节,梨花尚未凋敝,仍是那样放肆而热烈地盛开着。隔夜的一阵细雨敲过轩窗,在园子里留下了淡淡的水痕,那梨树被雨打过,经风一吹,飞雪蔽日,散落阑干。
梨树下放了一张藤椅,身穿水蓝色长衫的少年慵懒地躺在上面,打开一卷书盖在连山,漆黑的发丝披下来,其间点着零星洁白。
林初轻轻地走进院子,把手中的伞立在墙根,伸手去替林衾摘他头发上的花瓣。
林衾本是看书看得累了,睡得极浅,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便睁开了眼,唤了一声:“二哥。”
“怎么不去屋里睡?”林初揉了揉他的鬓角。
“且还不困呢,就是看书看得久了,眼睛有些花。”
“看什么书呢?”
林衾坐起身,将手里的书合上,露出封面上的字给林初看,“是逝水阁历代掌教的书稿,之前翰林院有位同僚,要我帮他复原《和光文稿》,所以这些日子便将这些书稿都寻出来看看。”
林初瞧了一眼,哼道:“我还以为是那小崽子又给你找麻烦呢。”
林衾顿了顿,垂下眸子,没说话。
对于楼云烈,他实在不知道用什么心态去面对——明明知道对方是个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却还是忍不住替那孩子心软。
“我瞧瞧你的脚伤。”
林初蹲下身去,将林衾的鞋子摘掉,揭开他脚上缠的白布。鳄鱼那一下咬得极狠,尖齿几乎洞穿了整个脚面,抹去药膏之后仍能隐约看到皮肉下的白骨。
林初忿忿道:“这狗屁太子也真不是个东西。”
“二哥!”林衾吓了一跳,连忙呵住他,四下看了看没有旁人这才嗔道,“你说话也太不小心了,若叫有心人听去了可如何是好?”
林初冷着脸,平素里温雅风流的样子荡然无存,“叫人听去了又如何?林氏一族累世功勋,没有林家他们楼氏还坐不上这个皇位,哪有这样作践功臣的!更何况你又没犯什么错。”
“左右也没什么大碍......”林衾小声道。
“这还叫没有大碍?非得等出了人命才叫有碍吗?”林初脸色十分难看,“不如我去同父亲讲,让他向陛下进言将你调任礼部吧,那里轻松些,也不用日日受太子的气。”
林衾抬起头,笑了笑,“没事,二哥不必替我担心。”
林初拿他没办法,便将太医留下的药膏拿来,帮林衾换药。
听说太子动手害了齐国公府的小儿子,皇帝连夜派了太医院医术最好的院判来,用的药膏
也是皇宫中的珍品,生怕林肃一个想不开逼宫造反。只是那伤处毕竟严重,即便用了进贡的凝脂膏,但凡动一下都痛得不行。
林衾怕家里人担心,每次换药时都咬着唇一言不发,林初看到他惨白的脸便更是内疚。
“你刚出生那会,我和大哥去娘房里看,你小小的,软软的,白里透红跟个小包子一样。”林初眼眶有些红,低着头不敢让林衾看他,“那时候我跟娘说,一定要当一个好哥哥,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可是还没出月子就把你丢了,好不容易找回来,却......”
林衾心里一软,手搭上林初的胳膊,轻轻按了按,无声地安慰。
“二哥别担心......”林衾轻声道,“在重华宫落水是弟弟不小心,下次不会再发生了。”
林初抹了一把脸,点头。
林衾又笑道:“这些日子在府里呆着,我都快憋出病了,正盼着什么时候能去东宫透透气呢。”
“去什么东宫!”林初瞪了他一眼,“你这才养了半个月,连路都走不稳就急着下地了?等到过些日子哥哥带你去清风馆耍耍。这几日那里新来了一位琴娘,听说弹一手极好的筝,你一定喜欢。”
林衾莞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正说着,江宁从院外进来,称有客人上门拜访。
“是谁?”林衾问。
“是文渊阁裴阁老家的大小姐裴容和三公子裴寒,说是听闻公子身上有伤,特意送了些珍藏的药来,想看看三公子。”江宁看了看两人,“公子,要请人进来吗?”
这些日子为了让林衾安心静养,林初做主替他推了所有不必见的客人,连皇后娘娘宫里来的人都被拒之门外。齐国公府位高权重,倒是没人敢有意见,只是叫人人都看出了林家对小儿子的宠爱。
“这个怕是推不得了。”林初笑了笑,让江宁请人进来。
林衾点头,“二哥做主便是。”
“裴寅跟我关系好,裴容年初也跟大哥定了亲,总不好让人家再回去。”林初揉了揉他的脑袋,“若是不想见你就进去睡会,我来打发便是。”
林衾道:“既是要见客,我进去了岂不失礼?左右也无事,见见便是。”
说话间裴家姐弟两人走了进来。
林衾定睛看去,裴家大小姐一身石榴红的裙子,臻首蛾眉,明眸皓齿,行止间稳重大方,端的是衣服大家闺秀的做派。林衾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裴寒身上,不由微微一滞——这人长得,实在是和裴寅太像了。
林初在旁边小声道:“裴寅和裴寒是双生子,从小我就分不清他俩。不过裴寒自幼爱读书,不喜欢同我们这些纨绔子弟玩耍,这才渐渐能分得清了。”
林衾失笑:“二哥还知道自己是纨绔子弟啊。”
林初在他鼻子上捏了一把,笑骂道:“长本事了啊?都敢开始戏弄你二哥了。”
说着,他站起来向来客行礼。
“我家三儿伤在脚上,实在不宜多动,还望二公子、三小姐见谅。”
“无妨。”裴容摆了摆手。
江宁领着两人进了屋,搬了两把椅子来让客人坐下,张罗着倒水添茶。林初将林衾扶进来
安置在榻上,找了两个软垫来给他靠着,自己这才坐下来。
裴容道:“听说林家弟弟伤着了,可还严重?”
“无妨,左右是些小伤,只是伤在脚上故而看上去不大好,等养好了就可下地行走了。”林衾温和地道。
“照我们两家的关系,本应一早来看的。”裴容叹了口气,“只是父亲这几日带着翰林院
修书无暇分身,寅儿去青城山游历未归,寒儿也一直有事要忙,我一个女眷不好出门,以致于耽搁到现在,还望三公子不要介意。”
“容儿姐这是哪里的话。”林初挤了挤眼睛,应付起这些来自是得心应手,“你肯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不怪我们家失礼就好。”裴容道。
“年底就是一家人了,亲上做亲的,还分你家我家?”林初摆出自己的招牌笑容,“容儿
姐今日来可有去隔壁看看我大哥?”
裴容红了脸,“还未顾得上......”
景清朝虽也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这林裕和裴容是自小玩到大的交情,定了亲之后自然就没什么男女大防,私下里见上一两面也时常有的。
林初忙道:“那等下可要去看看,大哥这些日忙的焦头烂额呢。”
裴容点头应是。
他两人闲话着家常,林衾却将注意力放在裴寒身上,心道林初说的果然一点也不错。
裴家姐弟从坐下之后,就一直是裴容在说话,裴寒坐在旁边扮演木桩子。不管两人聊什么,他都一副神游天外听不进去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如入定老僧。
似乎是林衾的眼神太直接,裴寒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
林衾连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坐了不多时,裴容取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药,仔细叮嘱了一番,听闻林初说林裕这些日子为了朝政的事不舒心,就忍不住想去看看。林衾没有多留她,让林初跟着出去送送。
裴容一走,屋里就剩下了两人。
林衾是个不善于和人交流的,遇上温子砚这种还能多说几句,遇上没有共同语言的就只能哑了。裴寒也不像爱和人唠嗑的样子,坐在那一动不动,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林衾寻思着客人来了不说话也不太好,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裴公子和寅兄长得......还真是像。”
“一母同胞,自然面容相似些。”裴寒淡道。
林衾有些尴尬,“平日里只见着寅兄常来造访,如今既是亲家了,三公子也多来走动走动。”
听到这似是邀请的话,裴寒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怎、怎么了?”林衾莫名其妙。
“无事。”裴寒别开脸,唇角微微勾起,“早听闻京中来了个不怕死的,先是在殿试时骂了林丞相,后是跑去东宫当了老师,今日一看果然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林衾被他这一番明褒暗贬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裴寒眼底泛起冷意,却仍是笑着说:“林祭酒或许有所不知,这京中除了重华宫那位,还有一人也不招人待见。”
林衾惊讶地抬起头。
裴寒从座椅上站起来,没有要要解答他疑惑的意思,“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裴某告辞。”
“这......”林衾连忙撑着身子坐起来,“我送三公子。”
“不必。”裴寒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顿了顿,从发冠上抽掉自己的玉簪,放在林衾的枕边,“今日走得仓促,未带什么礼物,这支玉簪就权作裴某初见林公子的赠礼了。”
说罢,他将林衾按回榻上,兀自转身扬长而去。
林衾疑惑地皱起眉。
林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弟弟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便戳了戳他的脸,问道:“怎的了这是?”
林衾回过神来,问道:“二哥,裴家公子人缘很差吗?”
“怎么会这么问?”林初顿了顿,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痕,道:“也不算差吧,只是他自
小爱读书,不像裴寅那般与我们亲近,倒也没听说他人缘不好啊。”
林衾轻轻“唔”了一声。
林祭酒的伤养了一个月,齐国公的脸也黑了一个月。在做整整一个月的米虫之后,林衾总算熬到了拆布的那天,看着须发花白的太医出现在门口,他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林家父子三人齐齐围在林衾的床前,盯着太医手上的动作。
太医将包裹的白布一层一层揭开,用净布刮掉林衾脚背上的药膏,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好几遍,终于不负众望地点了点头:“可以了。”
林家兄弟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还需再用药膏敷一个月,每日敷两个时辰就行,不碍事。”太医将药递给林肃,仔细叮嘱着。
“多谢大人。”林肃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林肃和林裕将太医送出去,江宁打来一盆水替林衾净脚,不等他洗完,林初就把林衾的脚从水里捞出来。
“二哥!”林衾吓了一跳。
林初没理他,用干巾擦了擦他脚上的水,仔细看了看,不无惋惜,“完了,铁定是要留疤了。”
林衾松了口气,无奈,“我当是什么呢。男人嘛,留疤怎么了?”
“早晚有一天我要找那小崽子算账。”林初恨恨地松开手,在林衾背上拍了拍,“憋了这么些日子,总算能出门了。走吧,哥带你去清风馆转转。”
林衾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起来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