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看普天之下,若论繁华,没有哪一座城市及得上帝都。
太墟先人敬畏神明,将大地中心视为“神降临的地方”,并在此划域定都。并将帝都周围四郡化为王畿,历朝历代,不管是裂土封侯还是行州府郡县,王畿地区都直隶天子,成为这片大陆的心脏。
为了让林衾有个好心情,林初今日没传马车,两人各自欠一匹马便出了府。
“很多年前,帝都还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叫沧苏迦河。后来高尊皇帝一统天下,为了方便使用,将其简化为沧都。”
“帝都城内不允许纵马,小的时候同人出来玩,总是不顾规矩骑马走街串巷,然后被大哥拎回家等着上祠堂挨骂。”
“我不喜欢坐马车,这帝都中容貌最出色的是谢家小哥,每次他出门回来都拉着一车瓜果,你哥我就相形见绌了。”
林初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讲着。
林衾与他并辔同行,两人淡青色的衣袍卷起桂衣巷的一树落花。
“常听二哥提到谢家兄弟,”林衾抿着唇,笑问:“你们关系很好吗?”
“谢林两家时代交好,谢浔那小子人也不错,按道理来说应当是关系极好的吧。”林初眯起眼,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小的时候确实要好,后来长大了,谢浔随着他爹出征战功累累,
你哥我只会跟着裴寅那小子附庸风雅,渐渐地感觉又远了。”
林衾若有所思地点头,“二哥确实......为人风雅。”
“得了吧。”林初举起马鞭在他脸上逗弄,揶揄道:“其实你也觉得二哥混不吝的,只是顾着面子,不好意思直说对不对?”
林衾不好意思说是,也不好意思摇头,讷讷地不说话了。
林初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落寞,“林家的男儿上战场上朝堂,哪一个不是人中之龙?偏偏到了我这,变成个浪荡不羁的纨绔。”
“二哥别这么说。”林衾心中有些难受。
“其实我也不想的......”林初低下头,拨弄着马上的铃铛,“我和谢浔不一样,他是陈国公独子,他可以少年英雄、戎马青春,我却不行。林家位极人臣,更出了林澈那样一个追赠帝号、配享太庙的人物,天家早已忌惮甚深。大哥学问好,荫官入仕也就罢了,我正好乐意做个富贵闲人,享一生喜乐。”
林衾抬眸看他,静静地问:“二哥所愿当真如此吗?”
林初顿了一下,别开脸,点了点头。
林衾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两人到了章台街,林初勒马下来,扶着林衾站到地上。见林衾脸上还有些难过,林初笑了出来,忍不住掐他的脸。
“二哥还没难过呢!你闹什么?”
林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二哥别老捏我脸,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呀,就该是个姑娘,哪有男人像你这样文静的。”林初拍了拍他的背,“走吧,去里面看看。”
章台是帝都中出了名的风月场所,一整条街都是秦楼楚馆,放眼望去红幡飘摇,脂香遍地,出入的女子眉目间都是风情。清风馆坐落在章台街的最中间,地段好,名声响,只招待帝都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比寻常地方来的干净,也更雅致。
林初一看就是此间常客,两人甫一走进去便有姑娘迎上来,张罗着往三楼请。
清风馆会做生意,一楼接待是寻常富商和七品之下官员,人流较大,比较嘈杂;二楼雅座是朝中七品以上三品往下官员,比一楼稍微清净一些;三楼只招待有爵位在身的贵人,辟出三
五个小隔间,放上些精致的盆景和花草,里外用屏风隔开,论事还是寻欢都更私密。
林初带着林衾到了最里面的房间,绕到屏风后面,漆木小桌前放着两个软垫。
门外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自称叫小蝶,取了桌上的茶杯来煮茶,另有两个少女抱着琵琶,在屏风的那边坐下,不多时便有袅袅的琴音传来。
林衾看着那小蝶的动作,奇道:“看上去似是于茶道颇有造诣,是专门练的吗?”
“清风馆里的姑娘,自然都是悉心教导过的,没有个一技之长都不好意思出来待客。”林初看他感兴趣,便笑道,“若是喜欢你就领回去,瞧你那漱雪园冷冷清清的,不成体统。”
林衾吓了一跳,“这怎么使得?”
“这京中的门阀贵戚,哪个家里还不养两个小的?别看爹这些年念着娘亲不肯续娶,屋里也有两个近身伺候的丫头呢。”林初笑眯眯的端起茶杯,对那小女孩使了个眼色。
小女孩会意,放下茶壶站起身,走到林衾身边坐下。
“公子——”小蝶柔柔地唤着,手伸到林衾的腰间,去摸索他的腰带。整个人柔若无骨地靠上去,堪堪将头靠在他胳膊上。
鼻端传来一阵脂粉气,林衾连忙将人推开。
“二哥!”他有些恼地看着林初,“这姑娘才豆蔻之年,怎能行如此下流之事?实在是有失礼数。”
“狎妓是文人的风雅之趣,明明是风流,怎么就变成下流了?”林初憋着笑,看他一脸窘迫的样子,“你是在道观里住的久了吧,当心我回头给你找十个少女,专门塞到你房里。”
说着,他对小蝶招了招手,少女识趣地退开一步。
“不逗你了,专心听曲吧。”
这雅间并非完全封闭,两人坐着的小桌正靠着阑干,从阑干上望下去可以看到清风馆正中央的舞台。与寻常的风月场所不同,清风馆打得是琴瑟和鸣的招牌,每日都会有琴姬高潮之刃
演奏乐曲。
今日高台上放了一架筝,筝前坐着一淡粉罗裙的少女,帷帐掩映下看不清面容,只留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姿供人遐想。
伴随着清风扬起纱帘,少女的手搭上琴弦,护甲拨出一串宛如泉水叮咚般的滑音。短暂的静止之后,清脆有力的泛音骤然响起,霎那间气势勃发,隐隐似泉水拍打在岩石之上。
林衾被吸引到了注意力:“这......弹的是《寒鸦戏水》?”
林初但笑不语。
“生长在帝都之中的女子,竟然能弹出如此灵动的客家曲子,当真不是南国进贡的琴女吗?”林衾惊讶不已。
林初道:“我说你一定会喜欢的吧。”
林衾听得入了迷,连手中的茶杯空了也没注意到,咬着杯口啃了半天,引来林初一阵调笑。
“这位琴娘姓沈,名叫檀心,是江南虞夏女国的王室后人。”林初一边听一边给他介绍,“昔年高尊皇帝扫六合,虞夏宁死不降,被大军攻破都城之后,文武三百女官皆悬梁投井。帝感念其壮烈,令史官为虞夏王室立碑做转,收录其后人带到京中抚养。”
林衾望着舞台中抚筝的女子,思绪飘出很远,喃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纵然将军百战立马横刀,脚下却是白骨累累。”
“你小小年纪,又没上过战场,哪儿来那么多感慨!”林初笑他。
林衾低下头,“若是有可能......我还真想去边塞走一遭,看看长河落日,看看北漠孤烟,看看高云暗雪山,看看长风吹阳关。”
“不可能的。”林初无比认真,“有哥哥在,这辈子都不会叫你上战场。”
林衾温柔地笑了出来。
不多时,高台上一曲终了,沈檀心从矮凳上站起来,向着众位宾客行礼,有贴身婢女护着从高台上下来。有一两个不识相的客人,喝多了想去拉她的手,也被清风馆中的护院阻拦下来。
林初将茶杯放在桌上,小蝶连忙上前添茶。
正要说话时,忽听隔壁一道人声响起。
“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另一人道,“小侯爷还不知情呢,只当是什么前朝国手留下来的真迹,特意用檀木盒封好了才送过来。”
三楼的雅间是用墙分隔开的,但是靠近栏杆的地方只有一面薄纱遮挡,本是为了客人能够更好地看清高台上的舞乐。若是相邻两间屋里的客人恰好坐在栏杆前,又恰好此时没有乐声,那隔间的声音便会传到这边来。
林初与林衾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两人都是正经读过书的,自然不会学人去听壁脚。林衾首先站起身,道:“出来也有些时辰了,早些回去吧。”
“是,是。”林初附和,“爹爹还在家等着吃饭呢。”
兄弟俩拿起外袍就要往出走。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林衾刚站起身,又听得那边道:“这次的事做得很不好,国公爷说了,若是下次再出此纰漏,就不必想着复国了。”
听到国公爷三个字,林衾脚步一顿。
这帝都中就两位一等公,抚远大将军谢毅算一个,他爹林丞相算一个。陈国公远征西北,此番说的定然不会是他,那便只有自己的父亲了。
“确实是陈某疏忽了,没有事先看好地方,叫人听了去,也还好是国公爷家的公子......”那人的声音有些低。
“别抱这样侥幸的心思。”另一人冷冷道,“林公子现在和咱们可不是一条心。”
林衾缓缓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林初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吧。”
林衾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坐回桌案前。林初微微蹙眉,叹了口气,手按在他头上揉了揉。
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什么......林公子不知道?”
“不是你该问的事就别问,以后做事谨慎一点,别叫人捉住了把柄。”
“是是是,陈某知道了。”
“辛夷的后事办得如何?”
“一切妥当,已经送回本家体面安葬了,说的是暴毙,给家里人留了些银两就没人闹了。”
“国公爷说了,上次送到宫里的那几个,圣上很是满意。回去之后再多找几个来,悉心教
导一番,一切都按照之前的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陈某明白。”
“还有,东宫那边的动作暂且芳芳吧。太子是最关键的,千万不能让三公子看出端倪,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是是是......”
高台上的乐声响起,渐渐地盖过了隔壁的话语声。
林衾面色发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攥着衣袖的手指节发白。林初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低声道:“走吧,跟哥回家。”
林衾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从清风馆出来,骑上马往回走。林衾虽然没说什么,但面上恹恹的,一点心思也藏不住。眼瞧着两人穿过桂衣巷,到了林府门口,林初不得不出声。
“别想太多了,有些事,爹爹不让我们知道,也是为了我们好。”
“我没事。”林衾从马上下来,“走吧。”
“方才听到的话可别去跟爹爹讲,事情未明之前,一切的猜忌都是混乱的来源。”
“我知道了二哥。”
林初将马交给门口的侍卫,仍是有些不放心,连忙跟着林衾进去。两人刚穿过照壁,走进大堂,就看见林肃站在那里,旁边立着刚从衙门回来的林裕。
林初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问,“爹?大哥?站在这作甚?”
“刚才宫中来了谕旨,给你弟弟的。”林肃瞥了林衾一眼,发现他呆愣着不知在想什么,便把圣旨放在他手上,“看看吧。”
林衾回过神来,连忙将圣旨打开来看。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听闻林衾受伤陛下痛惜、太子冥顽不化令人失望云云,希望林衾能继续抚育太子,并封为太子少傅。
“东宫顽劣,陛下这是给你一道护身符。”林肃按着林衾的肩膀,沉声道:“此番确实是太子之过,不过陛下既给了你正二品的官职,就是东宫名正言顺的讲师,日后太子行事总会多少有些顾忌。”
林衾点点头,将圣旨合起来,“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父亲。”
林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说。”
林衾缓缓道:“太子殿下的字练得已有些成就了,儿臣还是应该教导他修身吗?可否需要授以为君之道?”
林初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的害怕自己这个弟弟跟林肃当面问出方才在清风馆听到的话,到时候不管林衾知道
了多少,一顿臭骂都跑不了,搞不好还要被罚去跪祠堂。
林肃沉吟道:“从月前的事已能看出,太子殿下的心性确实还需要磨练,衾儿你须记住,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明白了。”林衾垂下眼睫,“儿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