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抱着什么希望,第二日往东宫授课之后,林衾还是绕道去了一趟定远侯府。
定远侯秦氏历经五代皇帝,曾是节制一方的二品军侯,早些年家中颇有些权势。可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秦禄这一辈,兵权被陈国公牢牢握在手里,秦家只能靠着祖宗的荫庇承袭爵位了。
林衾到的时候,秦小侯爷正在自己的别院跟人斗蛐蛐,听到门口通传连忙将人请进来。
“三公子难得来一趟,秦某这小院是蓬荜生辉啊!”
秦戈吩咐人搬了个凳子让林衾坐下,下人立刻端来茶水点心。他将林衾拉到斗栅前,用草撩拨着里面两只小家伙,神色兴奋。
“瞧瞧这个,天蓝青,额角黑,白纹细麻。”斗栅里两只蛐蛐打得兴奋,秦戈指着左边那只跟他介绍,“昨在东坊头里那家刚买的,啧啧,就这一只柿子头,整整五十两银子!”
林衾不懂行,只觉得那两只蛐蛐格外凶猛,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左边那只蛐蛐明显占了上风,右边的连战连败,只好灰溜溜地逃之夭夭。身后服侍的仆人上前来,将战败的蟋蟀装进罐子里带下去。
秦戈放下斗蛐蛐的草,冲着林衾抛了个眼儿。
“不错吧,这只白紫虫王可是极品,皇宫中也不一定又这个好,月底我打算拿去参加聚宝斋的比赛呢。”
林衾懵懵懂懂地点头,“还好。”
秦戈在他身边坐下,长随伺候着他净了手,递上一杯茶。秦戈抿了两口润嘴,随口问道:“三公子在东宫一切可还好?”
林衾点头,“劳小侯爷记挂,一切都好。”
“别,叫小侯爷就生分了,唤我的表字永锡就行。”秦戈摆了摆手,将门之后,性格也是格外爽朗,“三公子可有内字?”
林衾道:“衾今年十七,还不曾取字。”
“那我就学着林家老二,唤你衾儿吧。”秦戈笑眯眯地,“说来我还从未在京中见过你这样的,干净,秀气,跟我们这些纨绔子弟不一样,也难怪皇上和国公爷喜欢。”
“永锡兄莫要取笑弟弟......”林衾摸了摸鼻子。
“哈哈,我没心没肺惯了,说话不避讳你别介意。”秦戈从碟子里捏了一块点心,放到林衾手心里,“这是东街春来顺的玫瑰酥,用花瓣腌制的,尝尝,你应该会喜欢。”
林衾依言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思索怎么问自己想问的话。
“衾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方才刚从重华宫出来,闲来无事,便过来这边坐坐。”
“我们这些赋闲在家的人也就罢了,你竟还有闲来无事的时候?”秦戈明显不信他的说辞,只当他在寒暄。
林衾吃完一块点心,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道:“我也就是每日去东宫应个卯,顶着个翰林院的官职,却不管修书的事,自然比旁人清闲许多。”
“衾儿现在可是御前红人。”秦戈满满的羡慕,“太子之师,天子近臣,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
林衾苦笑道:“不过是个中滋味、甘苦自知罢了。”
就楼云烈那个混小子,三天两头地出幺蛾子,自己能活到今天还上辈子真是烧了高香了。
“说得倒也对,太子殿下确实难伺候。”秦戈咋舌。
“永锡兄之前和太子有过来往吗?”林衾抿唇,微微一笑。
“我倒是没和他来往过,倒是何阳经常接触。”秦戈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掉进了他的圈套里,眯起眼睛回忆道:“之前他和那个女官交好,总说太子待下人不好,连亲近的侍女太监都常常虐待。”
林衾想起自己的脚伤,顿时感觉如鲠在喉。
“不过这些事他和我讲的不多,毕竟也不怎么光彩。”秦戈垂下头,将手里咬了一口的点心放下,叹了口气,“何阳走了,再没个得力的人,到底是不习惯。”
林衾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
本来是想借着到定远侯府做客的机会,看能不能从秦戈这里打听到什么,却没认识到自己言语上的笨拙。他深深地后悔——早知道就该把让林初替他来跑这一趟。
林衾是个不善于隐藏表情的人,秦戈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便问道:“衾儿可是还有事?看你仿佛有些焦急。”
“实在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叫永锡兄见笑了。”林衾难为情地低头,“对了,还有一事想问问贤兄。”
“衾儿但说无妨。”
林衾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之前辛夷事发的时候,曾留下一卷秘戏图,太子殿下颇有些兴趣。听闻那卷图最后是小侯爷带走了,便着弟弟特意前来问问。”
“原是为这个。”秦戈恍然,冲他挤了挤眼睛,“你早说啊,我就给你留着了,何必假托太子的名义?不过话说回来,那卷图上的内容确实精彩。”
林衾脸上泛起潮红。
“当真是不凑巧,就上周我才将它转手,给了工部员外郎家的陈公子,你来晚了一步。”
林衾失望地点头,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那永锡兄可曾看过?”
“看倒是看过,笔法十分精妙啊。”秦戈笑得猥琐。
林衾急忙道:“可否跟弟弟讲讲画上的内容?”
“无非就是男女间那点事,这哪儿能记得住。”秦戈伸手按在他的肩上,露出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看不出来啊,衾儿你喜欢这个调调。罢了罢了,那玩意是沾了事的,留着也不吉利。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花样多,保证都是你没看过的。”
林衾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心道自己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连忙堵住他的一腔热情:“永锡兄,我忽然想起府中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刚不是还说没事吗?”秦戈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走吧走吧,都是男人不必害羞,放心我不会告诉国公爷的。”
“不了不了......我真的不想去......”
“别口是心非啊,你想去哥哥带你去就是了。”
我看是你想去吧!
林衾在心里悲愤地喊着,将楼云烈骂了一遍又一遍。
两个人拉拉扯扯了半天,林衾还是拗不过秦戈,被他拉着一路从定远侯府出来,就往章台街走去。幸好这会正值官员下值,街上往来的人不少,林衾一眼瞥见自己的救世主,连忙不顾形象地喊起来。
“温兄!温兄!”
温子砚迟疑地回过头,谁在叫他?
“这里!”林衾奋力地挥手。
温子砚看到了街角纠缠的两人,便转身朝这边走过来,看了看秦戈,又看了看林衾,奇道:“林贤弟怎么在这里?”
“我正好有事找你。”林衾挣扎着将胳膊从秦戈那抽了回来。
“这位是......”秦戈眯起眼打量着来人。
“这位是翰林侍诏,温子砚温大人。”林衾介绍了一句,又对着温子砚道;“这位是定远侯府的秦公子。”
温子砚秉持着文人的傲气,只淡淡地作了个揖,“小侯爷。”
秦戈同样对结交文人没兴趣,看到两人明显有事要说,便道:“既然衾儿有事,那今日哥哥就不留你了,改日再来玩啊。”
再玩个鬼啊!
“好的好的,那弟弟先告辞了。”
林衾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微笑着和秦戈道别,不等对方回府,便拉着温子砚转身走掉。
温子砚盯着他,问道:“今个儿是怎么了?好像那小侯爷是洪水猛兽一般。”
“小侯爷实在是太热情了。”林衾苦笑。
“看来林贤弟这是拿我当挡箭牌了啊。”温子砚抿唇笑了笑,“怎么说?要不要去茗香楼喝两杯?只可惜这个季节估计没什么新茶了。”
“茶就不喝了,不过确实有事找你。”
“什么事?”
林衾拉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江宁往齐国公府走去,对温子砚道:“去取之前你让我复原的和光文稿,前些日我已经将遗失的部分补齐了,一直脚上有伤没法给你送过去。”
“打发人来翰林院一趟就行了,本不用你亲自跑的。”温子砚有些不好意思。
“那卷本就是孤本留存极少了,交给别人总不放心,再说了还有些东西想一并交给你,就想着自己去送。”林衾笑道:“今日可真是碰巧,也就省的我多跑一趟了。”
正说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江宁从外面掀开帘子,探了半个脑袋进来,林衾问道:“怎么了?”
“公子,前面的正阳街被封了,说是今日要押人犯出帝都,让所有的人都绕道。”
“既是官差,绕小路就是了。”
“可是......”江宁犹豫了一下,想说齐国公府的马车从来不用绕道,知会一声让对方避开便是,看了看林衾的神色,还是作罢。
温子砚多问了一句:“是往哪里去的官差?”
“是往房陵去的,似乎是今年才判的重刑犯,前些日子定远侯家的那个侍卫也在里面。”江宁道。
林衾闻言神色一动,却没有多说。
江宁吩咐着车夫避开正阳街,从南边的小路绕回了桂衣巷。回到齐国公府,林衾领着温子砚往漱雪园吃茶,自己去书斋将那卷文稿取来,连带着一幅字一并交给他。
“前些日你问我要的快雪时晴帖我也写好了,中州人的行书不好写,那位书圣的字我也要临摹许久才勉强领悟了一些。”
“是温某多事,倒叫你费心了。”
温子砚将字接过来,展开看了看,品评道:“中州人的汉字有飘逸之美,我太墟人的籀文也有端庄之感,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特点,林贤弟能写出其神韵也是难得。”
“先年逝水阁曾有道尊云游中州,这才将那边的书法记载下来,我不过是托先贤之福而已。”
温子砚的目光落在字的落款上,迟疑地念道:“雾敛......”
“哦,这是我昔年在逝水阁时,师尊赐下的道号。”林衾微微一笑,“澹烟横,层雾敛,天虞山上常年云雾叆叇,故而以此为名。”
“是个清秀雅致的名字,衬你。”
翰林院修书事忙,温子砚与他寒暄了两句,用完一盏茶,便带上文稿和字匆匆离去。林衾在自己院中坐了许久,将自己得到的消息整合一番,等到林初回来就上畅风园拜访。
他进得院子去时,林初正将外袍褪下来,荡了一屋子的脂粉。
林衾用袖子掩着口鼻,皱眉道:“二哥这是去哪儿了?”
“去和云燕公主上京郊看荷花了。”林初掸了掸衣服上的浮粉,捏了他的鼻子一下,“怎么?嫌你哥哥身上的胭脂气吗?”
“没有没有!”林衾揉了揉鼻子。
“听说你今日去定远侯府了?”林初问。
“二哥怎么知道?”林衾惊讶。
“秦家那小子是个嘴上没门的,什么事叫他知道了,赶明全帝都都能给你传得沸沸扬扬。”林初嘴角泛起笑意,揶揄道:“今天我从他家门口过,那小子可是拉着我说了半天,看不出来啊!”
“看不出什么?”林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齐国公府的小公子不近女色,却独好秘戏图,这事估计不出一天,就能在大街小巷给你编出好几个版本来传了。”
“这......”林衾涨红了脸,“怎么可以这样?”
“谁叫你事先不和哥哥商量,嘴长在人家身上,怎么说都是人家的事。好歹也是个侯爵,二哥还能杀人灭口了不成?”林初话锋一转,“不过,倒是有别的办法可想。”
“什么办法?”
林初笑眯眯地凑过来,“我今个把燕儿惹恼了,你替哥哥写一首诗来,赔罪道歉。改明儿哥哥上定远侯府去,好好教训一下秦戈那小子。”
林衾咬着牙想了想,在做亏心事和自己的名声之间选择了后者。
“成交!”林初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说吧,今日去定远侯府,可有什么收获吗?”
林衾这才想起正事,忙道:“二哥,根据近日小侯爷所说,那副辛夷从宫中带出来的秘戏图,最后是被工部员外郎陈大人出钱买走了。”
“工部......陈大人......”林初想了想,“你确定你没记错?”
林衾点头。
“不对啊......”林初摸着下巴,神色疑惑,“工部似乎没有一位姓陈的员外郎,左员外郎张鸣,右员外郎赵雍,都不姓陈啊。”
林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难道秦戈骗他?
“他倒不至于在这事上糊弄你,当日我们在清风馆,拿走秘戏图那人确确实实自称姓陈。兴许是近来官员调动了也说不定......正巧明日我约了吏部朱尚书家的公子投壶,再去向他问问,看看近几年工部员外郎有没有姓陈的。”
林衾点头应是,又道:“二哥,还有一事想同你商议。”
“什么?”
“今日在回府的时候,听闻有官差带着一批判流刑的犯人出城,近两个月都没有流犯离京的,那何阳应该就在这里面。”
“你要做什么?”林初警惕地看着他。
林衾犹豫了一下,道:“弟弟想趁夜往京郊的驿馆一行,看看能不能逮住机会问问何阳,那秘戏图里到底藏着什么。”
“不行。”林初断然拒绝,“何阳如今身份存疑,我们不知道他是被人利用的,还是他本身就是爹爹的人。若他是爹爹的人,你此去定然会被父兄察觉,介时怕是不好办了。”
“可是错过了这次,我们就没有机会了。”林衾皱眉。
“还有机会的,只要找到工部姓陈的员外郎就可以......”林初坚持道:“总之去找何阳太危险,你不能去。”
“二哥!”林衾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拽了拽。
“别撒娇,撒娇没用。”
“二哥你也知道,就算找到了那个陈大人又如何,他明显和父亲是一条心的。”林衾晓之以利害,“只有从何阳这里切入,我们还能赌上一把,赌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东西。”
“要去也是我去,你不行。”林初还是不愿意。
“二哥你这武功......”林衾汗颜,小声道:“还不如弟弟去呢。”
“什么都别说,就是不许去。”林初指了指门,摆出当哥哥的气势,冷脸道:“现在给我回屋睡觉去,老老实实的,剩下的事哥哥来想办法。”
林衾瞪着他看了半晌,见林初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好悻悻地回了漱雪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