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衾回到自己的院子,江宁早已准备好了浴水和干净里衣,浴桶被一层浓白的雾气笼罩着,隐约还能看到水面上漂浮的花瓣。
江宁服侍着他将外袍解下来,搭在屏风上。
林衾摸了摸水温,从桶里捞出来一片花瓣,皱眉:“这是什么?”
“哦,是小的看公子这些日子夜不安枕,便自作主张在浴水里放了些百合,想让公子休息好一点。”江宁忐忑地道,“若是公子不喜欢,小的这就去换了来。”
“不必了,就这样吧,你费心思了。”
看他没有表现出不悦,江宁这才放心地下去,走到门口时又道:“小的就在门口候着,公子洗完了叫一声就行。”
林衾点了点头,屋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与帝都中其他的富贵公子不同,漱雪园里没有侍女,只有一个长随和十来个侍卫。当日归宗的时候林肃曾挑了几个样貌身段都上乘的,林衾没要,最后全遣到了林初的院子里。
林衾在水里跑了一会,觉得有倦意袭来,便披上衣服从水里出来,唤江宁进来收拾。
“公子今夜还要看书吗?”江宁看到他脸上倦意,一边敷药一边问道:“若是公子现在歇下,小的就去将安息香点上,可要再用些热牛乳?”
林衾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顿了顿,道:“不用了,这会正困呢,擦完药就歇了,安息香也不用点。”
“是。”江宁收起膏药,替他把裤腿放下来。
林衾又道:“以后晚上你去隔壁屋里睡吧,虽说到了半夏里天气暖和,毕竟那外面的石阶冰冷,睡久了容易寒腿。”
“这怎么成。”江宁摇头,“小的不在外面守着,万一公子有个事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国公府里,里里外外那么多府兵侍卫守着,能有什么事?”林衾敛起眉眼,笑了笑,“再说了我夜里睡得熟,又没有起夜的习惯,本也没什么事吩咐的。”
“这......”
“放心去吧。”林衾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坐到床榻上,拉开薄被。
江宁依言退出去,却仍是有些不放心,在屋外守到了二更天才回了自己屋子。
林衾吹熄了烛火,将薄被搭在身上,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不多时困意袭来,眼皮重得几乎睁不开,他掐了自己一把勉强保持着清醒,手指抓着被子胡思乱想着。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江宁的脚步声远去,林衾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爬起来,摸到桌子上给自己倒茶。
一杯凉茶下肚,林衾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从衣柜里翻腾出一件窄袖短打披在身上,将裤脚和腰带都扎紧了,将头发用布带束于脑后,在屋里的多宝格上一阵翻箱倒柜。
逝水阁弟子学的是剑术,可是他的剑由江宁保管着拿不出来,只能从别人送来的礼物里找出一把匕首带上。
一番收拾停当,林衾从漱雪园后院的树林里出来,没敢走大门,直接运轻功从墙上掠了出去。他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根据自己记忆中地图上房陵的方位,从南边的朱雀门出了内城。
帝都的仲夏夜还是有些凉意的,林衾行走在官道上,冷风吹得他一阵哆嗦。
景清朝律例,州、府、郡、县各级行政区划实行宵禁制度,戌时之后就不允许离开外城。林衾的活动范围只有内外城之间的这一处,若是不能在官道沿途找到官差下榻的驿馆,等到何阳被押送出了帝都,基本上就再也没有寻到此人的可能。
索性老天不会辜负有心人,林衾凭借着自己的轻功,很快在内城外十里处的驿站门口看到了官差的马匹。
林衾将匕首别在腰后,从内襟里抽出一块白布蒙在脸上,转身走了进去。
驿馆条件简陋,寻常的富商官员大都会选择酒楼客栈,这里住的则是往来小贩和平民,偶尔也有一两个江湖人混迹其中,是以林衾这身打扮并未引起人的注意。
一楼的大堂里有人和衣靠在柱子上小憩,官差定然不会在其中,林衾便绕到了二楼。
二楼一排共有四间屋子,外面两间门上都挂着“天”字,算是驿馆中的上房,押解犯人的官差一般都住不起。林衾顺着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了几步,贴在门口屏息倾听。
中间的屋子里隐约有鼾声传来,时而短促时而悠长,显然是有两人住着。
林衾摇了摇头,走到最里面那间。
门内传来一人均匀的呼吸声,绵长而轻微,显然已入睡了许久。林衾没有立刻行动,一直在门外守着,直到屋里人翻身时传来铁链子的声音,他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床榻上隐隐约约有一人的身影,翻了个身便趴着不动了。
林衾轻轻地走过去,大气也不敢出,准备将那人翻过来看看是不是何阳。刚伸出一只手,
他忽然察觉到身后有另一道气息,因为那人隐藏的太好,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林衾惊出了一身汗,连忙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合上,门后一道靛蓝色的身影鬼魅似的掠了过来。
屋里一片漆黑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嗅到对方身上冷铁的气息。林衾下意识就要去抽腰后的匕首,然而那人比他速度更快,在他还来不及动作的时候已经飘到了自己面前。
林衾脸色剧变,急忙抬腿踢向来人,手已经改变了方向去抓对方的肩膀。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还有这样的反应,只愣怔了一瞬,便果断舍弃了自己的下盘,侧肩躲开林衾修长的手,该为袭击林衾的颈部,同时腰上挨了他重重一记鞭腿。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存心作对,林衾在逝水阁学习的主要是剑法和气功,腿法拳法都只会个简单的路数。这一腿虽然看上去凶狠,实际却没有多大力量,反倒叫来人抓住时机牵制他手上的行动。
对方趁着他脚落地的瞬间,曲起膝盖狠狠地顶在林衾的肚子上,林衾痛得弯下腰去,险些栽倒在地。
等他勉强稳住身形,那人已经屈膝抵住林衾的下腹,逼着他后退一步背靠在床榻边。
林衾不甘心就此被擒,双手成拳对着那人的脸就呼了过去。拿不到武器,他这一身剑法就使不出来,只能以掌风与其过招。然而论起掌劲拳力,对方明显更胜一筹,每一掌都似带着凛冽罡风。
只过了三十来招,林衾便渐渐落了下风,那人膝盖向下一用力,将他掼在地上。
脊柱撞到身后的床沿,又是一阵刺痛,林衾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正要站起来,一件薄薄的绸质披风兜头罩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对方伸出手,拿着一根细长的皮带,将他像捆猪一样捆了起来。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进来,没想到挺机灵,若不是我故意弄出点声响,你是不是打算在门口蹲到天亮了?”
轻轻的擦火柴声响起,屋内被一片暖橙色的烛光笼罩。
林衾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咬了咬牙,想去摸腰间的匕首。那人看出了他的动作,抢在他前面将匕首抽了出去。
“西南逻些国进贡的洛巴藏刀,刀背刻着萨迦派的十三金法教义......”伴随着匕首被抽出的轻响,一个冰冷犹如金铁般的声音在耳畔传来,“你身上还有什么宝贝,一并拿出来给我瞧瞧?”
林衾心里一凉,不敢动了。
那人搬了一张凳子过来坐下,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问道:“三个问题,回答完了就可以走。一,你是谁?二,来这里做什么?三,受什么人指使?”
林衾想了想,发现这三个问题自己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不知道?很好。”那人淡淡地道,声音也听不出息怒,“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只是要吃点苦头,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只听“诤”地一声,一道冰冷的白刃抵上他的咽喉。
“这柄剑的名字叫乱雪。”头顶上的声音森寒而缓慢,“你看过六七月的天山吗?天地昏晦,雾沈云暝,将士们的鲜血和头颅洒满了天山道,连落下的白雪都是纷乱无章的。”
剑锋缓缓地向下,从林衾的颈间滑到前襟,抵住他的心口。
“乱雪饮过的鲜血,能染红帝都城外的天澜江。生与死的差距,其实只有这一寸。”
林衾动了动喉头,没说话。
“还是不想说吗?也好,看来你还有一样宝贝准备给我。”
剑锋接着往下移动,掠过林衾因为削瘦有些突出的肋骨,滑过他柔软的小肚子,最后停在被河蟹掉的位置。
林衾脸一白。
要不要说......如果说了,对方一定会逼着他把所有的事都供出来,到时候定然会联想到太子身上。可若是不说......
他还想娶媳妇生孩子呢!
“你在发抖。”对方平缓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带着些惊讶,“看来我想错了,你不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倒像是......”
那人用剑挑起他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
“原来是个读书人。”对方颇有兴味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揶揄道:“放心,对待那些迂腐死心眼的酸儒,我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剑锋转了个方向,从林衾腰间滑过,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他的衣带。那人用剑将他的衣襟挑开,露出衣裳下面白皙的皮肤,剑尖在河蟹爬过的地方轻轻点了点。
“现在想不想说?”
林衾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心说他不会要把自己的肉割下来拿去卖吧?
那人似乎是被他的淡定惊到了,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来,正思量着用什么办法逼这人开口,目光忽然落在他的腰间,微微一怔。
他伸出手,一把扯掉了林衾的玉佩。
“还给我!”林衾动了动身子,剑锋一个没收住,在他腰间留下一道三寸长的血痕。
那人没搭理他,将那枚双鱼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整个人似呆了一般愣在原地。半晌,林衾吃痛的吸气声传入耳中,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剑收进鞘中。
“你是林家三儿?”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你认识我?”林衾也愣住了。
旋即,头上的披风被人掀开,脸上蒙着的白布也被对方扯了下来。林衾借着烛火抬头看去,那是一个面部线条极为硬朗的少年,眉毛浓密,眼神凌厉,五官生得十分英俊,小麦色的皮肤上有风霜留下的痕迹,让人一看就觉得他不属于这繁华的帝都。
林衾盯着他看了半晌,呆呆地道:“阁下是何人?”
那人不答反问:“你真的是林衾?”
“林某似乎与阁下素不相识。”林衾犹豫着道。
“我是谢浔。”来人道。
“谢浔......”林衾将这个名字抵在舌尖重复了一遍,隐隐觉得十分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你叫我元晦就行。”
谢浔左手拿着林衾的玉佩,右手从怀中取出另一枚,将两块玉佩往中间一对,边缘凹凸不平的的地方竟严丝合缝地接在了一起,拼成一副完整的比目双鱼图案。
“比目红绡结,双鱼碧玉枝。”谢浔喃喃地念道。
林衾忽然想起来了,被绑住的手扑腾了两下,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陈国公家那个,那个!”
“是。”谢浔看着他,表情诡异。
林衾忿忿地在地上捶了一下,心道自己走的这是什么霉运?没叫他爹抓住,倒叫他爹好朋友的儿子给抓住了。
谢浔将皮带给他解开,眯着眼睛问:“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出来玩,走错屋子了。”林衾扯谎,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人告诉你,你撒谎的时候很心虚吗?”谢浔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盯着他的眸子道:“说谎也不知道打个草稿,别跟我说你出来玩还穿成这样,住着破烂驿馆下房不说,进个屋子还要偷偷摸摸的?”
林衾被他戳穿心事,脸上一红,没说话。
谢浔松开手,抓住床上的人一用力,像丢麻袋一样丢在了旁边。那人像是死了一样,被人这样对待也没什么反应。谢浔将披风垫在床上,扶着林衾躺上去,扯掉了他身上的衣服。
“你干嘛?”林衾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宝贝。
“别乱动,我看看伤。”
谢浔把他的手拨拉开,从怀里摸出一只玉瓶,倒了些药粉洒在林衾的伤口处。手边没有能用的净布,他便将林衾的里衣扯开,包住腰间伤处。
林衾看着自己残破的衣服,无语,“等下我要怎么回去?”
谢浔明显没想到这点,愣了一会,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他肩上,咕哝道:“大男人光着跑回去就行了,还穿什么衣服。”
林衾捺下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好脾气地道:“读书人那样不妥吧。”
“那你身为读书人,深夜在我这武夫的房间赤身果体就妥了?”谢浔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笑意,“说说吧,你大晚上的跑到这驿馆来,是为了什么事?”
林衾垂下眼睑,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是为了这个吧。”
谢浔敛起笑意,忽然走到地上那人身边蹲下,在他袖口领口都摸索了一遍,扯出来一张帛纸。
“秘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