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楼云烈一个人走在奉天殿外,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四弟!”
楼云烈停住脚步,冷冷回身。
远处跑来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模样,眉宇间神采飞扬,不是三皇子楼云煦又是谁。
“四弟走得好快,也不等等为兄。”
“找我有事?”楼云烈挑眉。
楼云煦走到他面前停下,似笑非笑道:“这许久不见,怎么见了兄长还是这副样子?本以为林大人是饱读诗书礼仪周全之人,能将你教得懂事些,如今看来也是自矜自夸、清谈误国之辈。”
楼云烈冷笑:“本宫是太子,怎么还要给你行礼不成?少傅教得好不好,是你能议论的?还是你在质疑齐国公府的家教?”
楼云煦一噎,脸色有些不好看。
“若是无事,本宫先走了。”楼云烈举步欲行。
“等等,为兄话还没说完呢。”楼云煦连忙将人叫住,又换上那副虚假的笑脸,“哥哥是想恭喜你。先有齐国公府为你鞍前马后,后有陈国公府对你鼎力相助,一下子得了两条臂膀,为兄实在羡慕。”
楼云烈冷笑一声,尖刻地道:“是臂膀还是掣肘,三哥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在这里恶心我?”
见楼云煦语塞,楼云烈直接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走。
身后,有大臣请安行礼的声音传来,只不过,都是冲着他那个三哥去的。奉天殿外的御道上也有臣子看见他,却都当做没看见,或是转身离去,或是转而与他人低声交谈。
楼云烈咬着下唇,忍住眼底酸胀的感觉,一步一步离开。
回到重华宫,院门刚打开,就看见不远处的梨树下站着一人,换下了厚重朝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直裰长衫,衣摆银线绣着浅浅的竹节,衬着那人挺拔削瘦的身姿,一如既往的清隽出尘。
楼云烈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少傅”,抻开双臂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身,一个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从背后传来,林衾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印象里,这孩子从未表露过如此浓烈的感情,尊贵的出身和高贵的地位不允许他示弱。哪怕是受人冷落、遭人冷眼,也只是让他的性情更加阴鸷冷漠。
林衾迟疑了一下,覆上自己腰间的那双手,轻轻拍了拍。
“殿下......”
楼云烈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哭着,哭得险些岔了气。
林衾在心里为自己的衣服默哀了一会,掰开楼云烈的手转身,缓缓地蹲下来与他平视,语气轻柔和缓。
“男儿有泪不轻弹,殿下是太子,怎么能在臣面前哭呢。”
楼云烈在脸上摸了一把,却止不住悲伤的情绪,“少、少傅......我、我不甘心。”
“为什么父皇要这样对我?不喜欢,放在一边不管就是了,何必将我推上太子的位置,让那些下贱的人笑话我,作践我。”
“人人都道太子好欺负,人人都拿太子当靶子,到头来,名声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我什么都没有。”
......
楼云烈哭哭啼啼说了许久,语气混乱,声音含混,时而怨皇帝,时而怨三皇子,将眼泪鼻涕抹了林衾一袖子。林衾也不恼,静静地听他发泄完,拍了拍小孩的头。
“这不是还有臣陪着殿下吗......”
小孩瘪了瘪嘴,一头扎进林衾怀里,在他胸前使劲拱了拱,将头发蹭的乱糟糟的。
“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是惯会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殿下管他们做什么。”林衾轻轻地说着,感觉自己的心口有些堵,“有用的,尽力收拢,收拢不了的,除掉便是。为了他们伤心,不值当的。”
楼云烈第一次听他这般说,有些惊讶,一时竟忘了抽泣。
“少傅也觉得那些人该死?”
林衾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摇了摇头,“有些人确实可恶,但罪不至死。死......可是最好的解脱了,他们不配。”
楼云烈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按照自己的理解,眨巴着眼睛道:“那就等我做了皇帝之后,都把他们丢去天狱,叫他们受尽仪鸾司七十二道刑罚,也不许死。”
“那是暴君,不是明君。”林衾揉了揉他的额角,试图化去他眉间的戾气,“真正的帝王要学会善用权谋,慎用刑狱,而不是一味严厉打压。”
楼云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林衾又道:“有些人固然忠诚纯直,但除了一腔热血并无可取之处,这种人即便受宠也不宜身居高位。相反,有些人虽然刻薄势利,但却有自己的一技之长,这种人要善加利用,不可因德废能。”
楼云烈凝视着他的眸子,问道:“如何利用?”
“恩威并施,让其为己所用;时刻提点,使其日夜谨慎。”林衾在他鼻子上点了点,笑道:“这是小谋,不是大智。”
“君子正直,是不屑于用小权谋的,对不对?”
“那叫迂腐,不叫正直。智者懂得阴谋阳谋兼顾,而不是一味囿于道德,因循守旧,故步自封。”林衾有些不赞成这个观点,“再说了,殿下要成为的是君王,可不是君子。”
“那少傅呢?”楼云烈歪着头。
林衾抿唇,浅浅一笑,“臣自然还是愿意做一个直臣,为殿下鞍前马后。至于权谋,臣既要来无用,便是有一点文人的迂腐又何妨?”
楼云烈望着他嘴角的笑意,有些出神。
“殿下现在不会哭鼻子了吧?”林衾站起来,“臣去叫小厨房做一些甜汤,等下我们继续
学《群书治要》如何?”
“谁哭鼻子了!再说本太子叫你哭鼻子!”楼云烈凶巴巴地道。
林衾纵容着小孩的犟脾气,也不揭穿他,转身往小厨房走去。楼云烈还不忘叮嘱他:“要玉米甜汤,少放些糖。”
“臣知道了。”
当日的授课结束,林衾回到齐国公府时,出人意料的,大堂里正坐满了人。
林肃和谢毅坐在主位上,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林裕垂首坐在旁边侧耳倾听。林初一手摇着扇子,一手逗弄着旁边桌上的垂兰,时而转头和谢浔说两句话,谢浔则一个劲地低头喝茶。
已是盛夏月份,府里每间屋子都放着冰块降温,旁边还有侍女转着扇叶,也只能稍稍缓解一丝炎热。
然而却不知为何,林衾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主位上笼罩着一片低气压。
“儿子见过父亲,谢伯父。”
林肃脸色冷下来,指了指林初旁边的位置,淡淡道:“起来吧,坐下回话。”
“哈哈,这十几年不见,衾儿也长成帅小伙了。”谢毅伸出宽厚的大掌,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想当年你娘刚生下来你,我和你爹去看,才这么大一点,白白胖胖的跟个小包子一样。”
谢浔笑着插话道:“爹,衾儿都快成人了,哪有您这样逗他的?”
“我侄儿生得白嫩,讨喜,我还不能逗两句了?”谢毅虎着脸,语气不满,“你个混小子,一身糙皮硬骨的,忒招嫌。”
谢浔摇了摇头,无奈。
林肃对着林衾道:“今日又去东宫了?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林衾垂着眼,轻声道:“这几日在教殿下《胎息经》,殿下的性子好了许
多,礼仪也很周全。”
林肃点点头,突然问:“昨日夜里你去哪了?”
林衾呼吸一窒,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子。林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谢浔端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昨天夜里,有人看见你出了府,往城西的官道去了。”林肃语气肯定,眼神锐利,显然不是在试探,“你去了什么地方?”
林衾紧张不已,不敢吱声。
是谁向林肃告的密?是谢浔吗?可是他明明答应自己不会说的。
“有什么话,不能同父亲和家人讲的?”林肃目光中带上了审视。
林裕看了看父亲的脸色,也跟着道:“三儿,有什么事和爹爹说,可不敢自作主张。”
林衾咬着牙不说话,正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谢毅看了看两人,连忙给林肃递上一杯茶,打圆场道:“林兄别动气,有什么话好好说,衾儿还小,不懂事呢。”
林肃将茶接过来,忍着气喝了一口。
林衾指甲都嵌进了掌心肉里,仍是紧紧地闭着嘴,一言不发。
林肃的脸渐渐冷了下来。
“昨夜衾儿和我在一起。”谢浔忽然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连林衾也有些惊讶。
谢毅皱眉看向自己的儿子,不悦道:“林家伯父问话,有你什么事?”
“此事因我而起,衾儿自己不会说话,总得有个人来替他说。”谢浔从容不迫地道:“衾儿从二公子那听说我回京,想看看帝都外的风物,便趁夜跑了出来。”
林肃明显不信他说的话,“若要见你,什么时候不能见?非得大晚上潜出府,这可不像读书人做的事。”
“那这就得问问二公子了。”谢浔目光落在林初身上,“是哪个黑心眼的坑弟弟,非得骗衾儿说郊外有妖艳女鬼出没,需要他这个会道术的人去镇压一下?”
林初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道:“都是儿子的错,爹爹可别怪三弟。”
“衾儿知道自己被糊弄了,不想说出来丢脸,可现下这情形却是不能不说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这下轮到两个爹表情不对了。
林肃盯着林衾,想起玄机子曾提到过他在白水城中的“义举”,难以置信道:“这鬼话你都信?”
林衾不知道该不该点头,默不作声,反倒叫林肃觉得他是在默认。
“当真是读书读傻了。”林肃不忍直视地别开脸,暗道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缺心眼的儿子。
林初小心翼翼道:“儿子知错了。”
“罢了罢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我和你谢伯父还有话要说。”
林肃烦躁地挥挥手,一点也不想再看这俩儿子,生怕自己忍不住对着林衾骂一声“缺根弦”。
三个人正巴不得赶紧离开,闻言立刻溜之大吉。
从正堂里出来,林初看了看前面走的俩人,阴恻恻道:“你们两个,不打算给我解释点什么吗?”
林衾顿住脚步,思忖着怎么开口。
谢浔好整以暇地立在旁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林衾只好道:“我昨夜去驿馆找何阳了。”
林初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家弟弟,又看看谢浔,半天憋出一句:“那找到了吗?”
林衾正要开口,林初拉了他一把,意有所指道:“这人多,回我院子去说。”
“行了,我都知道了。”
林初警惕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了?”
“什么都知道了。”忽略掉对方的表情,谢浔淡淡道:“何阳,秘戏图,我都知道了。以后这种事叫上我,就凭你们两个没脑子的,迟早得折腾出事来。”
说罢,谢浔也不看他俩的表情,径直转身往林府后面走去。
三人一同回到林衾的漱雪园,江宁奉上茶水点心,给香炉里添了些沉水,便阖上屋门退了出去。快日落了屋里有些暗,林衾将烛台点上,放在桌子正中间。
“都说说吧。”林初道,“我脑子有点乱。”
“昨天晚上衾儿去找何阳,被我捉了。”谢浔重复了一遍昨天夜里的事,“有人想要何阳的命,我没能保住他,估计这会不死也是个痴傻之人了。”
“所以你昨夜这一趟是白跑了吗?”林初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弟弟。
“不是。”谢浔从怀里取出一张帛纸,放在桌上推到林初面前,“何阳身上还有一份秘戏图,应该和你们想要的是同一份,昨晚去驿馆暗杀的人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林初迫不及待地将图展开,林衾也凑过去看。
那张帛纸上画的亦是男女房事,只是背景换成了一处水榭。和东宫里的那份一样,景物占去了帛纸四分之三的地方。
谢浔道:“秘戏图到底有什么蹊跷?”
林衾看了林初一眼,得了授意,缓缓开口,“这秘戏图是当日揭发辛夷与何阳私通的证物,定案之后没有发还本家,被小侯爷带回了定远侯府,后来辗转从工部员外郎陈大人手中流传出去,很有可能到了我父亲手中。”
“只是一副秘戏图,林伯父要它做什么?”
林衾接着道:“前几日东宫清点,在辛夷住过的一间屋子里,发现了另一份秘戏图。画工之精致,构图之独特,根本不像是画这种香艳秘事的。”
“那份秘戏图在哪里?”谢浔问。
“东宫。”
“能带出来吗?”
“怕是不行,东西在太子那里。”林衾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看过那份图,能将上面的东西画出来,只不过笔法没有那般精细。”
谢浔没说话,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笔墨。
林衾会意,扯了张纸出来,按照自己的记忆将那天看到的东西画了出来。幸而他天生过目不忘,虽然不擅长画工笔,但也是模仿得有模有样。
画完,谢浔凑过去看了一眼,“你确定你画的是秘戏图?”
林衾点头。
“这里面有哪个地方是跟男女之事有关的?”谢浔扶额。
林衾指了指画卷中央荷花荡里缺失的部分,道:“这里。当时太子用镇纸压着,我没仔细看这一部分,不过确实是秘戏图无疑。”
谢浔将自己带来的那张帛纸拿过来,两副放在一起,对比着看,很快便发现了问题。
“这两幅图画的都是皇宫,准确的说,是皇宫北苑的风景,其中尤以雕栏玉砌最为精妙。”谢浔拧起眉,面带不解,“绘图之人不像是闺房画师,倒像是专业绘制舆图的。”
“何以见得?”林初问。
谢浔指了指画上的水榭和回廊,“这些建筑物轮廓外面,都有一条浅灰色的细线,是用来确定长度和水平的。只有军中画师在绘制舆图和兵械图纸的时候,才会用这种方法,以求更加精准。”
林初听他分析完,不敢置信地道:“只是一副秘戏图而已。”
谢浔不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林衾打了个哈欠,觉得事情越发地扑朔迷离起来,自己也有些搞不明白了。
林初在他头上弹了一下,道:“今夜先去睡吧,昨晚上你没休息好,这些事且还长着呢,过些时日再说。”
林衾叹了口气,心情更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