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秋天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盛夏的那一场连月的雨,带走了这一年最后的烈火艳阳。秋风送爽、桂子飘香的季节还未停留多久,转眼间,朔风已经吹过了雁门关,降临这片浩渺大陆。
第一场冬雪落下时,新年的脚步也在悄然迈进。
漱雪园内的梨花谢了一季,终于等来了第二重花期,枝桠上覆着一层薄雪,恍然间似一夜春风来,千树梨花盛开。
林衾早起推开门,正瞧见院子里站着一人,青衫长剑,玉树临风。
自打谢浔征战回来之后,也不知是因为有了秘戏图一事,还是同在东宫侍奉的缘故,两人家又在同一条街,便时常走动,关系也日渐好了起来。
“元晦哥哥来了,怎么站在廊下等?”
“瞧你还睡着,想是昨夜聊得晚了些,总不好直接将你叫起来吧。”谢浔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眉眼漾出笑意,“平日只当你穿素俊俏,今日换上绯袍,倒也格外好看。”
林衾赧然,“今日是祭天大典,晚上还要阖宫饮宴,总要喜庆些。”
“我刚去畅春园看老二了,下人说他昨日歇在衙门里,今日一大早自己进宫呢。”谢浔帮他整理了一下腰带,“要不要去问问林大哥?”
“大哥定然跟父亲一同入宫。”林衾笑了笑,“我们先走吧。”
江宁跟在后面出来,给他披上一件白绿色的织花缎披风,又塞了一个暖手炉,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并肩出了府,坐上马车往宫里去。
“二哥去兵部供职也有月余了,没给谢伯父惹什么麻烦吧?”林衾抱着手炉,笑吟吟地问。
“老二是个聪明的,能力有之,心思也活泛,怎么会惹麻烦?”谢浔叹了口气,“凭你二哥的能力,若是在别的地方未尝不能做出一番成就,在兵部......着实是委屈他了。”
林衾敛起笑意,淡淡道:“如今这情形元晦哥哥也知道,林家树大招风,二哥避开锋芒也实属无奈。”
“繁花锦绣,实则如烈火烹油,每一步都得提心吊胆去走。”谢浔拨弄着剑鞘上的玉坠,语气感慨。
“陈国公府可比我家好多了。”林衾抿唇,笑容里带着宽慰,“军中晋升,到底是实打实的军功垒起来的,没有文官体系那么错综复杂的关系,旁人也注意不到。”
谢浔挑眉,“可是我爹手里还握着能调动三十万大军的虎符呢,搁谁谁不忌惮?”
林衾哑然半晌,失笑,“说得倒也对。”
言语间马车行到了皇宫外,江宁撑着伞来,扶林衾下车。刚走过第一道宫门,前面晃着两道熟悉的身影,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衾儿别来无恙啊。”裴寅将手揣进袖子里,笑眯眯地拦在宫道上,跟两人打招呼,“谢小公爷也来了。”
“裴兄来的好早。”林衾看了看他身侧的裴寒,奇道:“大小姐怎的没跟着一起来?”
“她啊......”裴寅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大姐现在可是待嫁之身,明年二三月就要过门子了,哪里还能在外面抛头露面。”
谢浔闻言有些惊讶,“怎么我去了一趟西荒,容儿姐和林大哥的婚事都定了?”
“定在二月初五了,是个好日子。”裴寅道。
林衾想想自己日日在家中,竟然连林裕和裴容的婚期已定都不知道,顿时有些汗颜。
“三儿自打去了东宫,就见得少了。”裴寅望着林衾,语气里带着嗔怪,“到底是贵人事忙,还是文人清高,平日里也不和我们出来吃酒游玩,倒似更生分了。”
林衾连忙道:“是弟弟的不对,改日一定亲自登门。”
“好说好说。”
裴寅打了个哈哈,转身先行一步。从四人碰面开始就一直在当背景板的裴寒依旧没说话,目光在林衾头上停留了一阵,闻言淡淡地颔首,便跟在裴寅身后离去。
“这裴家老三,是越发的让人琢磨不透了。”谢浔望着裴寒的背影道。
林衾闻言心里一动,“三公子一直是这样吗?”
“是,听说是小时候有先天闭锁之症,后来去了京郊的大相国寺跟着张天师学道,回来时就这样了。”谢浔摇了摇头,“可惜了,裴阁老一生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膝下的两个儿子,
却是一个拈花惹草不喜读书,另一个性情孤僻不与人往。”
林衾也不由得喟叹——过于优秀的父辈,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子孙不肖了吧。想想父亲对于
林初的态度,裴阁老的失望只会更甚。
祭天大典就定在皇城内的紫微台上举行。
太墟人信奉日月星三神,后来又在三神的基础上加入了大地之母“后土”,并称为四神。每年新春的前一日,都要在紫微台举行祭天仪式,为四神献上贡品,念诵经文,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林衾和谢浔赶到时,大典还未开始,香却先焚了起来。
林肃和谢毅站在人群里,被一众大臣簇拥着,根本无暇抽身。林裕也忙着跟人寒暄,顾不上看自己这边。
“大哥在朝中,还真是混得风生水起。”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林衾回头一看,是林初,微微蹙起眉道:“二哥这几日怎么都歇在衙门,入冬了一直冷着,当心着凉。”
“今日就回去了。”林初笑起来,“你二哥身子骨硬朗着呢。”
说话间到了祭天的时辰,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和爵位跪好,等待着天官宣布大典开始。
林衾抬头看了一眼祭台,低声问跪在旁边的温子砚:“今日是祭天大典,陛下也不来吗?”
“陛下现在全都是依照宫中那位的喜好来,凡事那位想去的,陛下一定带着人家去;那位不想去的,陛下也只能哄着陪着。”温子砚的声音压得很低,“祭天这种耗力劳神的事,那位肯来就怪了。”
林衾知道他说的是谁。
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五月花神之名,已经从宫内传到了宫外,从帝都传到了王畿。建康帝沉迷美色,各州各郡的长官都不想着做实事了,只顾着搜罗境内的美人以讨圣上开心。
林肃和谢毅乐于见这种事,将兵权和朝政收拢得更紧,一时风头更盛,连翰林院和御史台也不敢上折子骂了。
“说来这五月花美人长什么样,能让皇帝这般倾心?”温子砚小声问道:“林兄在东宫侍奉,平时也没见过吗?”
“温兄也知道我是在东宫,离三宫六院远着呢,再说了,皇帝的后妃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叫外臣见。”
这边两人正说着,祭台上的天官已经开始念诵咒文了。
那经文不同于诗书,语调古怪低沉,仿佛叫魂似的,让人听了一遍就不想再听第二遍。下面的文武百官跪了大半个时辰,早都腰酸腿疼挨不住了,却还得按照礼仪在原地跪着不敢起身。
林衾悄悄地伸出手,在膝盖上揉了揉,问:“陛下没来,那等下代陛下行祭天礼的是谁?”
“自然是三皇子。”温子砚答道。
林衾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为什么不是太子。
祭典进行了足足三个时辰,等到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已饿得头晕眼花、脚步虚浮。幸好林初机智,出来时给袖子里藏了几块点心,拉着林衾塞到他手里,惊得林衾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二哥怎么把吃的带到祭典上了?”
林初嫌弃道:“用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啰嗦!”
林衾连忙噤了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先垫垫肚子,等下宫宴上也吃不了几口,都是过个场面的事。”林初嘱咐着,看他吃得开心,索性将剩下的点心也给了林衾。
国宴的时间定在了酉时半,凡朝中七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参加,没资格参加的便回家抱着老婆孩子过大年。林衾将没吃完的点心揣进袖子里,跟着谢浔往皇极殿走。
新年是皇宫中难得的盛会,皇极殿布置得极为辉煌。
梁柱上挂起了象征吉祥的红幡,建筑全都翻了一层漆,龙涎香淡淡地氤氲在大殿里,带着皇城里独有的奢靡与富贵。
宫人领着林衾到他的座位上,林衾愣了愣。
“公公是不是搞错了?翰林院的不是应该在东席吗?”
那小太监笑着道:“宫宴坐席是先看爵位再看官位,国公爷圣眷正浓,林大人又是东宫讲师,陛下特许了您和太子殿下坐在一起。”
“那就有劳公公了。”
林衾点头,在桌案前坐下,旁的人也陆陆续续入了座。
主位上放着一张两人宽的躺椅,左右手各放置一张桌案,比群臣的坐席要靠上一些,是两
位皇子的位置。左边那一列的第一席是陈国公,右边的自然是由齐国公来坐,文渊阁两位阁老的位置紧随其后。
楼云烈坐在主位左手边那一席,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找到了林衾的身影,投过来自己殷切的注视。
林衾也看见他了,对着小孩笑了笑,从旁边叫了一个宫人。
“把这个给太子殿下送过去。”
楼云烈收到了他送来的小点心,笑容更灿烂了几分,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连忙将头低下去。
谢浔跟着自己父亲身后进来,自然而然地走到林衾身边,掀起袍子坐下。
林衾问他:“你在这儿?”
“不然呢?”谢浔微微一笑,指着对面同坐一席的林裕和林初,“林家有你们兄弟三个,谢家就我一根独苗,自然得挪零头补空缺。还是说你更愿意跟你那个大哥坐,好解放一下老
二?”
林衾看了林裕一眼,打了个哆嗦,“算了吧,看着他我就怕。”
谢浔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看来还是林大哥爱说教的形象深入人心啊,连你都受不了了。”
林衾很不想承认自己对长兄的无礼,可谢浔说的却是事实。
听到对面的笑声,林初投来了幽怨的目光。
好在林裕的唠叨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殿外传来建康帝驾到的通传声。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落地,皇帝带着一红衣美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人的衣摆在琉璃砖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林衾望着皇帝的背影,附耳到谢浔身边,问道:“太后娘娘不来吗?”
“太后身子不好,一直礼佛呢,哪儿敢劳动她老人家。”谢浔轻声说着,跟着众人出列,跪拜叩首。
林衾轻轻“唔”了一声,跟着众人行完礼,回到座位,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美人身上——新年宫宴这种事,皇帝带的竟然不是皇后,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就是皇帝新封的五月花神?”谢浔一哂,“美则美矣,全无风骨。”
林衾也在端详那艳名远播的“美人”。
此人一身红裙,皮肤白皙,长发披散,眼尾用朱砂勾勒出细细的线条,显得妩媚而冷艳。
方才入殿时还不觉得,此时看起来,竟然越看越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这人看着有些......”谢浔的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林衾疑惑地抬头。
谢浔盯着皇上的新宠,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好像是个男人。”
“什么?”林衾吓了一跳。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建康帝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红药是朕新得的爱宠,虽是男儿之身,却是个至情至性、知情识趣之人。恰逢新年,朕打算晋红药为贵妃,以庆除旧迎新之喜。”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翰林院立刻有人站出来反对,“陛下,男妃之名有悖祖宗伦常,本就骇人听闻。此人一与皇嗣无功,二与社稷无益,安敢封为贵妃,忝列宗庙以供后人瞻仰?”
建康帝看着说话的人,不悦地蹙眉:“廖大人此言差矣。朕忧心国事已久,红药侍奉左右,为朕分忧解难,怎么就与社稷无功了?”
“我景清朝律法,只有诞下皇嗣者才能封为贵妃。”廖如海颤颤巍巍地说着,眼前的事显然超出了老先生的认知范围,“五月花美人以男子之身伴驾,陛下给他封号已是极大的恩典,如何再敢肖想贵妃之名?”
“不过是一个虚名,红药既无母族背景,又无结党干政之嫌,比之皇后更是贤德不少,廖大人难道容不下他一个孤苦之人?”
听到皇帝提起自己的母亲,楼云烈悄悄地攥起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廖如海揪着下巴上的白胡子,痛心疾首道:“红药虽无父母,却是出自齐国公府,哪里称得上孤苦之人?再者,陛下晋男子为妃,沉迷龙阳之癖,以后天下士人安敢为朝廷效力?”
听到廖如海这样说,林衾忽然想起来红药是谁了——竟然是当日在林肃书斋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芍药!
难怪他当日就觉得这人行为古怪,现在想来,那一颦一笑、一行一止间,尽是南国女子的柔弱风情,哪里还有半分男人的样子?
“廖大人放心,就你这个长相,朕还看不上。”建康帝讽刺地说道,转向林肃,语气和缓了一些,“那些酸儒虽是迂腐,在男妃一事上还是颇有成见。林相,你以为朕的建议如何?”
林肃轻咳了一声,目光从廖如海脸上掠过,露出老狐狸一般的微笑,“臣以为,陛下怜惜美人之心并无不妥,只是这芍药是臣进献的,若是陛下宠爱太过,难免惹人非议。臣还是希望陛下雨露均沾,万不可专宠一人,将臣与五月花美人推上不仁不义之处啊。”
这一番话说得巧妙,既顺了皇帝的心意,又全了自己的名声,顺带还卖了一把惨。
皇帝听完果然将矛头对准了廖如海,面上带着愠怒道:“齐国公为朝廷殚精竭虑,还要受尔等迂腐书生非议,实在可恶。”
廖如海没想到自己一心为国,却被林肃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轻易挑拨,气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皇帝却懒得再看他一眼,得到了两位国公的支持,便挥挥手叫他回到席间。
林衾望着老先生颤颤巍巍的背影,有些心疼,却只能在心中默默叹息。
宴会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席间皇帝与新宠举止亲昵仿若无人,有了之前的小插曲,也没人再敢向皇上进言,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吃菜,眼不见为净。
结束后,林衾本想直接出宫,却听许培风来禀报说楼云烈吃了酒,一直闹腾着要见少傅。
“我随许公公去东宫一趟,父亲和兄长先回吧。”
“也好。”林肃慈祥地看着儿子,“今晚上要守岁,吃年饭,你谢伯伯一家也会过来,记得早些回来。”
“儿子遵命。”林衾恭敬地目送父亲离开。
抬头一看,谢浔还站在原地,“元晦哥哥不走吗?”
“岁末打更的歇班,街道上不安全,我等等你。”谢浔从副将那里拿了一把伞,塞到他手
里,“这会飘雪,路上滑,你小心些。”
“好。”
林衾撑开伞,跟着许培风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