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宫内,凛冽的北风正呼啸着过境,卷起越来越大的雪花洒落宫城。林衾的伞被风吹得险些脱手,脸上似刀割一般的疼,许培风手里的宫灯明灭闪烁,几欲黯淡。
好不容易到了重华宫门口,雪已经落了满头。
林衾顾不得歇息,匆匆收了伞走到寝殿,楼云烈正蜷缩在锦被里,身上的朝服被他攥在手心,皱的不成样子,
随着殿门打开时灌进来的一阵冷风,楼云烈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懵懵懂懂地抬头向外看,却因为脚底虚浮站不稳,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林衾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将小孩抱住,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一片滚烫。
“你们怎么伺候的?”林衾脸色沉下来,“太子年纪小,在宴席上喝酒不劝着点,回来的路上还不仔细照看。”
“回少傅,奴才劝不住啊。”许培风苦着脸,主子生病,他自然也是满心焦急,“殿下在席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个劲儿地喝酒,奴才劝多了怕殿下生气......”
“做奴才的不敢直言进谏,殿下发了热,你们一样是个死。”林衾说话一反常态的凌厉,“去太医院传太医来。”
许培风顿时又犯了难,“少傅,今日是除夕,太医都休沐回家去了。剩下的那几个,也是紧着陛下和嫔妃用,以防龙体有个万一什么的。”
“不管找不找得到,先去找。”林衾焦急地道,“若是找不到,就找些栀子、芦根来,煎成水给太子服下。”
“是,是,奴才遵旨。”
许培风领了命,怕别人去的晚了,又见东宫有林衾坐镇,便披上衣服亲自往太医院跑一趟。
楼云烈实是吃了些酒,又着了风寒,夜里便有些发起烧来,这会正连人都认不太清呢。见
林衾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寒气,也不管眼前这人是谁,便糊里糊涂地往他怀里拱。
林衾摸了摸小孩的脸,将外袍褪下来,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楼云烈抱着一个人形大冰块,这才慢慢静下来,蜷在林衾怀里静静地睡去,将哈喇子在他胸前抹了一堆。
寝殿里的火盆烧得正旺,这样抱了有小半个时辰,林衾身上的寒气渐渐褪去,手脚也不似之前那般僵硬冰冷。如此一来,楼云烈又靠得不舒服了,在他身上一阵拳打脚踢。
“殿下!”
林衾小腹上挨了他一脚,有些恼火地将小孩拎起来,怒目直视。
楼云烈浑然不觉自己闯了祸,哼哧哼哧地抬起头,用迷离的目光盯着林衾,表情疑惑。
林衾跟他对视了半天,才发现对方现在没有一点意识,只好将小孩放下来,不断地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
好不容易把自己安慰好了,楼云烈又开始闹了。
似乎是为了寻找刚才的冰块,小孩稀里糊涂在他身上扒拉一番,将林衾的衣带拽了下来。
摸了摸抱着自己的人,还是不凉,又开始拱着脑袋想往衣服里面钻。
林衾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小孩的衣领,将他丢到一边。
楼云烈被扔在床上,后脑勺碰到墙,痛着了,嘴巴一瘪,眼里立刻挤出两滴委屈巴巴的银珠子。很快,小河坝决了堤,吧嗒吧嗒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林衾被他嚎得脑壳痛,实在没办法,只好将楼云烈抱起来,走到院子里。
重华宫后院的梅花已经彻底绽放,白的红的紫的粉的开成一片,其中又以那几株珍贵的重瓣白碧照水梅最为明艳。梅花的枝桠映着月色与雪色,在横塘里投下一阵清浅斑驳的疏影,格外雅致。
林衾望着那幽深的池塘,脑海里泛起不好的回忆,脸色有些白。
楼云烈却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变化,只觉得到了外面,眼前这人又变得冰凉讨喜起来,抱着林衾的腰就不肯撒手了。
林衾一言不发任由他抱着,实际上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
方才一急之下将外袍和披风都丢在了屋内,现在只穿着一件中衣,那寒气忙不迭地往袖子里灌,很快就将他吹得手脚俱僵,浑身冰凉。偏偏楼云烈还觉得舒服,又不能将小孩一个人丢在雪地里。
等到许培风从太医院回来时,林衾已经冻成了半个雕塑,雪花在他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
“林大人。”许培风吓了一跳。
林衾哆嗦着冻得发紫的嘴唇,掀起落满雪花的眼皮,生无可恋地看过来,“怎样?”
“没叫到太医。”许培风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汤盅放在桌上,“栀子和芦根已煎好了,可要现在伺候着太子服下。”
林衾艰难地点点头,寒冷已经让他浑身都不听使唤了。
许培风连忙将汤盅端起来,有些发愁怎么喂。林衾看出他的为难,在小孩肚子上揉了揉,楼云烈便乖乖地张开嘴。
“小时候我那些师弟生病,也是这么喂的。”
林衾煞有介事地传授经验,许培风一阵汗颜,连忙将汤水一勺一勺喂进楼云烈嘴里。
喝完汤水,林衾又抱着小孩坐了片刻,感觉到怀里人的热气渐渐褪去了一些。他戳了戳楼云烈的脸,小孩咕哝一声,翻过身,烦躁地去拍林衾的手。
“没事了。”林衾对许培风道,“去拿些醒酒汤。”
楼云烈的意识回来了一些,隐隐约约听到耳畔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梨花冷香,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衣衫半开的胸膛。
因为瘦的原因,林衾的锁骨很明显,他本身就皮肤白,被冻了这一个多时辰又苍白了许多,看上去竟隐隐有一种玉雕的质感。
楼云烈呆呆地望了半天,林衾发现怀里的小孩许久没折腾,低下头一看,喜道:“殿下清醒了?”
楼云烈回过神,迷迷糊糊道:“我怎么了?”
“许是喝酒喝多了,有些发热,一个劲儿地撒呓挣。”想起他刚才的样子,林衾忍不住笑出声,“殿下现在感觉怎么样?”
楼云烈按了按额角,小声道:“脑壳痛。”
“那臣给殿下揉揉?”
林衾轻声问道,见对方点头,便伸出两只手搭在他额角,轻轻地揉起来。楼云烈舒服地哼哼了两声,手没地方放,便自然而然地环上林衾的腰,有意无意地扒拉他的衣带。
“殿下今天怎么吃那么多酒?”林衾的语气带着责备。
“心情不好,就多喝了几杯。”楼云烈垂着头,睫毛轻轻颤抖着,“新年宫宴,也见不到母后......”
林衾叹了口气。
“少傅今天怎么留在宫里了?”楼云烈问。
“许培风说殿下不太好,就过来看看,一来二去地耽搁了。”林衾摸摸他的脑袋,“殿下若是好些了,我们进屋里去,外面凉。”
楼云烈看了看寝宫,摇头,“里面闷得慌,就在院里坐着吧。”
林衾无奈只好叫许培风去将自己的衣服取来,若是真穿着中衣在院里坐一晚上,怕是等不到出宫就要冻死了。
“少傅既然来了,今夜就歇在东宫吧。”楼云烈小小声地说着,生怕他不答应,“除夜里要守岁,重华宫就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林衾愣了愣,下意识拒绝:“可是臣父还在府中等着。”
楼云烈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瞬间氤氲起水雾,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齐国公位高权重,得享天伦,可我现在只有少傅。”
林衾头痛不已。
“殿下,臣与谢将军约了一同回府,谢将军还在外面候着呢。”
楼云烈揪着衣角瞪着他,不愿退让;林衾也硬着头皮和他对视,进退两难。僵持了半晌,终于还是林衾败下阵来。
“那我陪殿下过了年夜,丑时再出宫,可以吗?”
楼云烈眼睛一亮,兴奋地点了点头。
林衾便将他抱在自己腿上,用外袍裹着两人,思索着要不要跟小孩讲些什么。目光落在远处的横塘里,忽地想起一句诗来。
“殿下可曾读过《山园小梅》?”
楼云烈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问道:“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一句吗?许久前读过,不过现下将全诗忘记了。”
“是。”林衾赞许地点头,让小孩将头靠在自己胸口,“不过臣今日想与殿下说的不是这一句,而是《山园小梅》的第二篇。里面有一句,叫做‘澄鲜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殿下可知是什么意思?”
楼云烈摇头。
“诗人说梅花,日薄从甘春至晚,霜深应怯夜来寒。梅花是孤傲高洁之物,它享受日落春晚的凄凉,不惧霜重夜寒的孤冷,纵然只有自己一枝独放,也要毫不胆怯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林衾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臣想殿下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
楼云烈眨了眨眼睛,“可是烈儿有少傅,烈儿不是孤身一人。”
“臣固然能陪着殿下一时,却不可能陪着殿下一世。终有一日,殿下要登临大宝,臣也要开府成家。九五至尊之位最是孤独,殿下可要守得住寂寞,耐得住辛苦。”
楼云烈呆呆地听着他说完,茫然问道:“少傅不能一辈子留在重华宫做讲师吗?”
“雄鹰总有独自翱于长空之日,殿下也总要离开这重华宫,去坐那清清冷冷的奉天殿啊。”林衾轻声说着,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可是烈儿想少傅一直陪着。”小孩蹙起眉。
林衾失笑,“若是建康皇帝大行,殿下登基,皆是一君一臣,哪有外臣永远陪伴圣驾的道理?”
楼云烈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他说的话,恍然觉得似乎很有道理。林衾端起石桌上的姜茶,抿了一口润润嗓子,静静地等着小孩想明白其中关节。
等了半天,楼云烈忽然道:“可是父皇便将外臣留在了宫中,还封他做了妃子,烈儿也可以封少傅做妃子的。”
他紧张地盯着林衾,末了,又补充道:“做皇后也可以的!”
林衾一口姜茶卡在喉管里,险些将自己呛住,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咳完,他迎着小孩隐隐期盼的目光,艰难道:“殿下,臣与圣上的五月花美人,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楼云烈拧着眉头问。
“臣......”林衾顿了顿,“圣上将红药留在宫中,是为了陪伴圣驾,可是臣和他不一样。”
“烈儿将少傅留在宫中,也是为了陪伴圣驾啊。”
林衾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其中的差别,在心里琢磨了半天,只好道:“红药陪伴在陛下左右,行的是......是后妃之责,可是臣留在重华宫,是行教导之职,所以不一样。”
楼云烈若有所思,“男子也可以行后妃之责吗?”
林衾愣了愣,“大约是可以的吧。”
“少傅会吗?”楼云烈眼睛亮亮的,“若是少傅也会,烈儿依旧可以将你留在宫中啊。”
林衾很不雅地挠了一下头,感觉话题有点跑偏,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小孩讲讲大道理。
“殿下,有些事臣不会做,也不愿去做。臣少年读书习武,一生所愿,不过江山安定,四海清明。臣待殿下好,是希望殿下成为一个好君王,是为了天下人能有一个更稳定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攀龙附凤,加官进爵。更不会为了讨殿下开心,去做有违自己初心、有悖伦理纲常的事。”
楼云烈的眸子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少傅对烈儿好,只是因为烈儿是太子,希望为天下人培养一个明君吗?”
“臣之所以成为殿下的讲师,不正是因为殿下是景清朝的储君吗?”林衾很自然地说着,看到小孩受伤的表情,心里不忍,又补充道:“不过,也不全是为了殿下的身份。殿下待臣的好,臣都记载心里,臣也喜欢殿下。”
听到最后一句,楼云烈的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一些。
林衾松了一口气。
“少傅,之前你喜欢吃的梅花酥,我已将叫御膳房做好了。”
楼云烈对着远处的许培风唤了一声,让他将点心端过来。那梅花酥用玉碟盛着,只有小小的六个,每一个都做成梅花瓣的样子,精致无比。
“本是一早就备下的,吃酒有些晕,现下才想起来。”楼云烈有些不好意思,“少傅尝尝,味道如何?”
林衾依言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都是照少傅喜欢的口味做的,放了蜜水,没有砂糖。”楼云烈带着讨好的笑容,静静地望着他。
林衾的手指十分白,腕骨很细,指骨修长,一望便知是常年握笔写字的手。映着淡粉色的梅花酥,像是素净的照水梅簇拥着两朵红梅一般,煞是好看。
楼云烈呆呆地看了半晌,道:“梅花酥这名字不好,烈儿想给它换个叫法,就叫寒雪彤云如何?”
“以意境论食道,是前朝文人士子的风雅习惯,殿下如今也学会了。”林衾顿了顿,笑道:“挺好,照水梅白,江梅绯红,正似雪山映着朝霞的红云。”
楼云烈笑弯了眉眼,靠在林衾怀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用极小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林衾是天下人的林衾,少傅却是烈儿一个人的少傅。”
林衾微微一怔。
那颗如古水无波的心,忽然间软的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