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回北,岁起晹谷,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正是春风送暖的时节,按照惯例,文武百官休沐十日,期间不开早朝——虽然建康帝平日也不怎么上朝。
林衾往翰林院跑了两天,发现自己没什么要干的,也乐得清闲,跟着谢浔在京郊游山玩水。林衾的师门逝水阁随的道教,林衾更是逢三清必拜,两人两马几乎跑遍了城外道观。
“说来你们家这三个兄弟,当真是个个不同。”
谢浔在城门外勒住马,对着身后长随打扮的人伸出手,那人立刻递上他的腰牌。
“有什么不同的?”林衾看了那侍从一眼,奇道:“方才我就想问了,这人好像不是常跟着元晦哥哥的,是新收的长随吗?”
“是我的副将谢缙,前些日子外放济州道查案,昨日才回来。”谢浔将腰牌递给守卫验过,催马进城,“他可比你那个小厮机灵多了。”
林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元晦哥哥惯会欺负人的。”
“我说的是事实,哪里就欺负你了。”谢浔笑起来,又继续方才的话题,“说你们兄弟不同,是因为林大哥圆滑,老二风流,三个人里面属你最老实,好欺负。”
“我又不是任人欺负的。”林衾咕哝了一声。
谢浔笑道:“其实这帝都之中的世家子弟,大多不愿意跟我和裴寒玩,我本以为老二那个性子,你会跟他更亲近些。”
林衾想了想自家二哥,苦笑道:“二哥确实很好,只是我不喜……”
“不喜欢跟着他出入风月场所。”谢浔接过他的话,笑眯眯道:“那是世间极乐之事,没什么可怕的,衾儿可不能因噎废食,就此放弃齐人之福,白白错过人生一大趣味。”
林衾尴尬不已,在他的认知里,男女之情只限于将来娶个温婉贤惠的妻子,尽力保护她对她好。
“齐人之福什么的,弟弟就不想了。”林衾笑了笑,脸上带着一丝暖意,“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只求能得一心人,纵然不能鸾凤和鸣两心相依,举案齐眉鸿案相庄也是好的。”
“你对爱情的要求也太低了。”谢浔不赞成地摇头。
“不过是余生有个人陪着,诗书戏文里讲的那些,都是神仙眷侣,凡俗哪儿能事事如意的?”
“世人皆道娶妻娶贤,可我宁愿陪伴我一生的人是个知情识趣的,哪怕她凶一些,闹一些,出身不好也无所谓。”谢浔用马鞭在他脸上逗弄着,戏谑道:“你还小,等动了心,就会明白了。”
林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动了心?
谢浔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翻身下马,林衾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皇宫门口,宫道不让骑马,林衾也跟着下来,牵着马往进走。
“林大人,谢将军,今个儿怎么骑马来了?”走到重华宫门口,许培风照例来迎。
“昨天去城郊小重山上玩得晚了,夜里就宿在青云观里,今日一早没回府就过来了。”林衾解释着,目光往寝殿里扫了一下,“殿下起了吗?”
许培风一听他提起楼云烈,顿时垮了脸,压低了声音道:“诶哟林大人您可来了,这几日殿下不到天亮就起来,可把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折腾坏了。”
“天不亮就起了?”林衾愕然。
“是啊。”许培风叹了口气,“方才裴大人还来了一趟,说是给各宫送些祛寒的符纸,这才刚送走呢。”
“裴大人?”林衾一愣,“哪个裴大人?”
许培风小声道:“是文渊阁裴阁老家的三公子,特意从大相国寺带的平安符。”
“哦。”林衾点点头,“殿下现在可在西配殿?”
“在寝殿呢,奴才领两位大人过去。”许培风看了看谢浔,压低了声音道:“等下大人您可谨慎着些,殿下现在......不太好。”
“殿下怎么了?”林衾神色一紧。
“您自个儿进去看看吧,奴才不敢在这跟大人嚼舌根。”
许培风将门推开一条缝,林衾放轻了脚步进去,楼云烈正一个人蹲在榻上,被褥和衣物在
地上乱扔着,有些上面还沾着点心的碎屑。
“殿下?”林衾小心翼翼地叫他。
楼云烈没有转身,闷闷地道:“少傅来了。”
“嗯。”林衾应了一声,绕开地上的衣服走过去,坐在床边,“臣有日子没见殿下了,殿下近来可还好?”
“挺好。”楼云烈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问道:“方才似乎听少傅说,昨日去了郊外游玩?”
“是,臣今晨刚从郊外回来。”
“听说城外有社火年会,热闹得很,可是真的?”
“是,笙歌鼎沸,鼓乐喧天。”
“听说少傅和少保大人一起去的,去了好几日?”
“是,去了有三四日的样子。”
楼云烈委屈巴巴地转过身,带着哭腔控诉道:“少傅和别人玩得开心,就将烈儿忘了,烈儿还在宫中等着少傅来呢!”
谢浔站在门口正好听到这句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林衾被他吼得一脸懵,呆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这些日子百官休沐,是不用到宫中来的,臣以为殿下知道,所以未遣人提前来知会。”
“我自然是知道的。”楼云烈一噎,收了音。
林衾哄道:“是臣思虑不周,以后臣若是休沐,一定提前给殿下准备些好玩的,不叫殿下一个人无聊,好不好?”
“谁稀罕。”楼云烈撇了撇嘴。
林衾顿了顿,心道也是,若论玩乐的东西,这天下哪里能跟皇宫相比。
楼云烈扯了扯林衾的衣摆,道:“少傅,我想去看灯。”
“看灯?”林衾没反应过来。
“今日是十五上元节,听说城外会有花灯,还有灯谜。”楼云烈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摆弄着衣角,“我想去看看。”
“那我等下去向陛下请旨......”
“不要!”楼云烈打断他,挠了挠耳朵,“若是以太子身份出宫,身边总要围一大堆人,拘束得很,不好玩。况且父皇现在夜夜留宿兰台,哪有空见外臣?”
林衾犯了难,“那怕是没法......”
“少傅可以带我出去啊。”楼云烈眼睛亮晶晶的,“齐国公府的马车不需要搜查,烈儿可以扮作少傅的长随,坐少傅的马车里出去。”
“哪儿有你这么矮的长随?”林衾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好笑道:“再说了,江宁跟着我久了,跟宫门口那几位大哥都混得脸熟。若是随随便便就这么叫人混出去,还敢将皇城守卫交给
他们吗?”
楼云烈瞬间像霜打了的茄子,不说话了。
林衾展开一张宣纸,开始给他讲课。说了大概有一个时辰,低头一看,小孩还是闷闷不乐地托着腮,发呆呢。
林衾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院里对着谢浔耳语一番。
谢浔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
“殿下要出宫?”西配殿里,谢浔听完楼云烈的话,挑了挑眉,“那可真不巧,臣今日要去城南的孤鹜岭祭拜亡母,怕是不能满足殿下的愿望了。”
林衾瞪大了眼睛,小声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我是答应了你将这小孩带出去,可总得跟他讲讲规矩吧。”谢浔按了按额角,“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楼云烈黑着脸,对于“小孩”这个称呼十分不满。可是想想自己毕竟有求于人,少傅教导
他要以礼相待,又不好意思发脾气,便语气硬邦邦地道:“本宫知道轻功费力,所以要求不高,只需要少保大人带本宫去皇宫外城即可。”
“可以。”谢浔抬眸,语气不卑不亢,“不过,臣有个条件。”
“什么?”
谢浔看了林衾一眼,道:“出宫以后,好好听少傅的话,不可给少傅惹麻烦,他让你做的你才能做。”
楼云烈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入了夜,许培风找来一件青白色的浣花缎小袄给楼云烈换上,帮他挽了两个髻,外面再套一个层狐毛领比甲,看上去就像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般玉雪可爱。
装扮好,谢浔带着他往重华宫北边的小树林走去。
那里本是一处浣衣局,经年总有下等宫女冻死,经钦天监指出是风水不好,后来便将浣衣局搬去了永巷,这里却一直空下来。
谢浔与楼云烈两人走到城墙下,将身型隐藏在茂盛的长草里。
正月里天气寒冷,浣衣局又阴森冷僻,兼之现下是年节,那些禁卫军彻夜值守早就想着赶紧回家了。临到换班还有一盏茶的时间,领头的看看左右无人,便带着自己的小队往值房走去。
谢浔眼瞅着最后一人消失在拐角,将楼云烈抱在怀里,跃上了墙头。三五个起落间,就到了内宫城外的甬道上。
“得亏少傅轻功不好不敢带殿下。”谢浔将小孩放在地上,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比林大人还重。”
楼云烈眼神闪烁了一下,“少保带过少傅吗?”
谢浔想到除夜里那件事,笑了笑,“他是真的轻,以后该劝着吃点。”
楼云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沿着甬道走了百十来步,身后传来马车的声音。林衾掀起车帘,冲着俩人招了招手,神情中带着第一次做坏事的紧张。
谢浔将小孩抱上去,叮嘱道:“万事小心。”
林衾点了点头。
马车轮子骨碌碌地转动着,楼云烈靠在林衾怀里,黑夜里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难掩激动与兴奋。
这种情绪在听到宫门外禁军放行的声音后达到了顶峰。
“少傅,我们出宫了!”
林衾笑眯眯地在他头上揉了揉。
楼云烈欢喜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马车在齐国公府的后门停下,林衾让江宁先回府,自己则带着小孩绕开林府,从桂衣巷的后街往玄武门走去。
在这座帝都之中,最繁华的区域当属城北的玄武大街。
东坊西市的勾栏瓦肆人声鼎沸,却被权贵视作下九流,轻易不肯踏足。桂衣巷里的高门大院富丽堂皇,但终究少了些烟火气,百姓不敢靠近。
如此一来,坐落在沧苏迦河之岸的玄武大街,就成为了帝都的心脏。
为了庆祝新年,大街小巷里都挂起了大红灯笼,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辟邪用的桃符,桃符上刻着神态各异的郁垒神荼。街道经了连日雪水的洗礼,透着微微的泥土芬芳,让人有种真真切切活在尘世中的感觉。
楼云烈望着脚下的路面,好奇道:“少傅,为什么他们不用青石板或琉璃砖铺路?”
林衾愣了愣,随即抿唇笑道:“殿下听过‘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吗?殿下以后做了君王,一定要时常出宫体悟民情,万万不可学那中州的晋惠帝,受臣子蒙蔽而不自知。”
楼云烈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小小声道:“少傅教训的是,烈儿知道了。”
“瞧殿下那委屈巴巴的样子。”林衾在他头上摸了摸,也有些后悔,“是臣的不是,今日
我们出宫是来玩的,臣有犯了多嘴的毛病了。”
“无妨,”楼云烈笑起来,“我喜欢听少傅说话。”
林衾心中漾起暖意,他四下看了看,将目光投向街角的一个小商贩身上,轻声道:“殿下在这里稍等片刻,臣去去就来。”
楼云烈紧张地抬起头,其实很想问他要去哪里,却还是记着谢浔的话,乖巧地说:“少傅可要快去快回。”
林衾点头应了,转身没入人海中。
楼云烈立在一棵杏树下,焦急地搓了搓手,很担心林衾把他丢在这里一去不返。好在林衾没让他等太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折返回来,手中拿着两条银线勾边的红发绳。
“这是什么?”楼云烈奇道。
林衾抿唇一笑,“是民间习俗,为了祈求来年平安顺遂,人们都会给小孩子系上这个。”
说罢,他绕到楼云烈身后,将那两条细长的发绳分别缠在他头两侧的发髻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做完,林衾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走吧。”
楼云烈不安地抬起手在头上摸了摸。
玄武大街上游人如织,林衾紧紧地抓着小孩的手,生怕将人丢了。街道两旁摆满了商贩的小摊,有卖糖葫芦的,有卖发簪饰品的,楼云烈看见什么都好奇,林衾只好给他每样都买了一些,不多时便抱了满怀的东西。
“早知道就该把江宁带来。”林衾苦笑。
“少傅累了吗?”楼云烈指了指远处的小茶棚,道:“我们去前面坐一坐,让少傅休息片刻吧。”
林衾点头应着,加快步伐走过去,找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将手里的东西全都卸下来。因
要拿的太多,还有几个纸包被他挂在了手上,取下来时勒了一圈的红印。
楼云烈一眼就瞧见了,懊恼道:“早知就不该买这么多。”
“没事。”林衾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腕上的痕迹。
楼云烈愣愣地看了一会,突然拿起桌上的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玫瑰酥往嘴里塞。吃完,又
打开一份茴香豆,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
林衾很快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忙道:“殿下不必这样的。”
楼云烈不理他,抱着一只烧鸡狼吞虎咽,吃得嘴角都泛着油光。三下五除二解决完那只鸡,楼云烈又将罪恶的爪子伸向旁边的麻花。
那麻花只过了一遍油,外面酥脆,里面却没什么味道,本是买来泡油茶喝的,楼云烈只吃了两口就感觉到有些噎,嘴里含着一大块面疙瘩,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一张白嫩小脸憋得通红。
“说了不能这样吃……”林衾无奈地看着他,将店小二唤来,让他上一盏茶。
那伙计道:“这位公子,我们店里茶供完了,现下只有各种渴水。”
“渴水?”林衾不解。
“就是瓜果压的汁兑了白豆蔻熟水后制成的果饮,林檎、五味子、里木,各种口味的都有。”
林衾这三样都没听过,就选了个和自己名字读音差不多的,“就上些林檎渴水吧,千万快些,殿……我家弟弟等得及。”
那小二应了一声,动作倒是挺快,转眼就送了一壶来。
林衾取了一只陶碗,先浅浅倒了一点将碗涮过,这才盛给楼云烈喝。楼云烈就这那一碗渴水将麻花咽下去顿了顿,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林衾眼巴巴地看着他,想喝,又不敢说,只好问道:“殿下觉得味道如何?”
楼云烈眨眨眼睛,“挺好。”
说罢,他将碗推到林衾面前,林衾以为他慈心大发准备让自己喝了,刚欢欢喜喜地满上一碗,楼云烈又劈手将碗拿了过去。
林衾:“……”
“少傅要不要尝尝?”楼云烈将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眉飞色舞道,“味道很不错的。”
林衾犹豫着点了一下头。
楼云烈唇边勾起一丝淡笑,他踩着凳子站起来,作势要去拿桌上的那只茶壶,却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朝着林衾怀里扑过去。
林衾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伸手将小孩接住。
楼云烈趁机低下头去,带着晶亮水光的嘴直直地怼到林衾唇上,将自己嘴边的残留液体全部蹭到他唇边。
林衾大脑当机了一秒,很快地回过神来,连忙将小孩推开。
楼云烈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少傅尝尝,甜不甜?”
林衾脸色变了又变,难堪道:“殿下怎么能行这种……”
“母后说,亲吻是表达喜欢的意思。”楼云烈歪了一下小脑袋,天真无邪道:“烈儿喜欢少傅,想亲少傅,每天都想亲。”
林衾打了个寒战,想亲?还天天亲?
“殿下,喜欢和喜欢,也是有分别的。”
“什么分别?”楼云烈不解。
他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这个,等殿下长大了就知道了。”
楼云烈出身地盯着他,一个小小的愿望在心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