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风雪把人包裹在天地之间,一处颓圮的小破院子里,有一排清晰的脚印,从院门蔓延至屋内。
少了一半的房门拿绳子草草捆上,门口站着三匹马,也都勾着脑袋,呼吸间从鼻孔里冒出白雾的哈气。
再往里头的一方土炕上,挤了三个累到极尽昏死的男人,紧挨着肩头,两个穿着挺直的铠甲,还有一个身上却裹了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稍旧皮袄,里头的衣裳露出一角,却是金贵的辉月纱质地。
这三人不是旁的,正是打平江府一路北上的萧君浩一行,行至途中,风雪越大,连身下的马匹都要撑不住了,硬要莽下去,便是到了青州,也有可能要出人命。
实在无奈,三个人只能在夜色里找了一处废弃的荒院,缓缓精气神儿。
不远处的空旷地上,放着一口一怀大小的铁锅,里头的炭火烧了大半,外面的冷风打破门缝里吹进来,那黑炭上的火光明灭闪动,不时的发出噼啪的声响。
萧君浩浑身战栗的皱紧了眉头,嘴里小声咕囔一句,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行眼泪在冷风中顺着脸颊,滚在耳廓上。
在他的梦里,那还是平嘉十三年冬。
太子爷与二皇子朝堂一战,终是以年初开春,太子无端暴毙而结束。
青州城内,萧杀一片。
月前,才打了一场胜仗,歼敌三万,大破后梁后贼的锐气,理应家家张灯结彩,以庆祝这扬眉吐气的喜庆日子。
但上至青州城内宣平侯府,下到镇北军的将士小兵,个个都沉着脸色,不见一点儿高兴迹象。
一个梳着长生辫的孩子,双臂抱着一张正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弓箭,迈着垫脚步,一蹦一跳的进了一处宅院。
身后跟着的老仆说着教他小心的话,见小主子平安进屋,才苦笑着退下。
“阿娘!我跟赖孩儿和刘四娃一起比穿铜钱,赢了四枚饴糖!”孩子捧在一起的两手摊开,手里捂得微微发粘的糖块正躺在上面。
“君浩真乖。”那妇人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起身,眼底却仍是郁色一片。
“阿娘,糖给你,我不吃!”那孩子把糖往妇人手里塞,又就着丫鬟捧上来的水盆洗手,才拿了自己的小弓,进里间放好。
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大人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
太子死了,爹爹被人带走不知踪迹,就连侯府都受了牵连,说要拖了老将军一起进京挨板子才是。
娘亲睡到夜里总会偷偷的哭,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得护着娘,不能叫她总躲着流眼泪。
才把手里的小弓挂在墙上,就听到外面萧大哎呦一声,发出痛苦的声音,外面大门叫人踹开,拿了铁链锁铐的官差,横眉立目的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府里所有人都上了枷锁。
“萧炎通敌的罪名已经定下,现奉了皇命,抓起家眷进京,受审问刑!”
那些京城的上差跟拘魂的无常鬼似的,把阖府所有人都抓了带走,连看门的狗都也没放过,一刀毙命,自此宅子里再无活物。
那年的风雪大如鹅毛,像柳絮子一样扑在人的脸上,往脖子后脊梁上钻,他们在雪里走了几天的路,身上的早就冻得麻木了,又要时常挨打,身上少有完整的地方。
小孩子的长寿辫子结成了一片,里头有灰土,也有沾着血水。
入夜,一个声音尖细的男子,把刀比在睡熟孩子的脖颈,逼着那妇人起身,跟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妇人哭泣声,男子笑骂声,风雪呼啸声,皆在一片白茫茫拧在一起,发出凄厉的鬼叫。
声音把躺在干草堆上的孩子惊醒,他满眼错愕的张着眼睛,把母亲的抗拒和无助看进眼里。
那个叫萧大的老仆伸手捂住孩子的眼睛、耳朵,免叫他看见、听见这世上最恶毒的声音。
而他自己,却忍不住的落下眼泪,打喉咙里发出咯吱吱的愤懑之音。
稍后鬼叫止住,妇人两眼无神的看着不远处的人群,麻木的整理着身上的衣衫,她与风雪融为一起,已经不觉得寒冷。
就听那男子笑着啐她:“贱人,又不是第一次伺候爷们,装什么清高?你男人如今要被砍头了,伺候好了爷们,也好叫你儿子明天有口饭吃。”
妇人并不言语,只步履瞒珊的往孩子跟前挪去,那是她的儿子,她就是成了鬼怪,也得护住了她的儿子才成!
“哼。”满足了的男人舔了舔舌头,骂了一声:“还是这种大户人家的夫人睡得舒坦,瞧着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眯着眼睛跟老子共攀极乐的时候,还不是跟窑姐一样!”
妇人像一只满是遍体鳞伤的巨兽,明明自己已经命悬一线,却还是努力装出勇敢的模样。
她把孩子护在怀里,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重复着:“娘没事,娘真的没事。”
那孩子也跟着流眼泪,他伸手把掌心举在妇人的脸前,用悄悄话的声音道:“阿娘,是饴糖的味道。”
妇人的眼泪落在孩子的掌心,她把那只小小的手,放在嘴上,哭着笑,点头肯定:“是饴糖的味道,甜的,我儿子是甜的。”
一夜风雪,及至天边的颜色越加昏暗不清,黑到比深夜还要黑的颜色,熬过了这段黑暗,就能迎来天亮了。
妇人忽被一粒石子打中,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朝破庙后的一处颓圮去望。
“老……!”妇人惊讶的才说一个字,惊觉会吵到旁人,忙推醒了儿子,母子两个蹑手蹑脚的往那颓圮深处挪去。
那里藏了两个人,一个是本应在青州的崔老侯爷,另一个则是一身材清瘦的年轻小将,浑身打扮利索,只两三下,就拿手里的细铁线打开了孩子手脚的镣铐。
瞧他娴熟的手法,应是镇北军营里的一位探白。
那小将还要给妇人解开,却被摇头拒绝:“都走了,他们还要回去再抓,我留下才能护着我儿子。”
妇人把孩子往崔老侯爷怀里推,笑着哭,跟他交代:“跟着老侯爷,他能救你的命!”
孩子要娘,不愿离去,妇人狠狠的转身,崔老侯爷眼底尽是慷慨悲壮,点了点头,抱起孩子,没入夜色。
隐隐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妇人这才敢转过身子,朝着三人离去的地方,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阿娘”
萧君浩猛地坐起,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落。
外面天色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他起身去门口探看,风雪也小了许多。
他擦去眼角的泪痕,摸着胸口放着的那封书信,红着眼圈眨了眨眼。
阿娘说,老侯爷能救他的命,可如今老侯爷死了,他却不能救老侯爷一次……
两个小将也清醒过来,见他在那里红眼圈,也跟着落泪。
“将军,您别哭了,本来我这心里就难受的很,你再一哭,我怕等会儿落了泪,再吹上冷风,把脸冻裂了,没法子参加下一次的战役!”其中一个道。
萧君浩擦了擦眼泪,作势踹他一脚,拿出干粮和水,三个人草草分吃一些,便从新打马上路。
又两日,三人终于赶到了青州。
找人打听,听说崔浩眼下还在京城没有回来,萧君浩便头前领路,去了一处崔家在城郊的闲适园子。
园子里有天然的温泉,每每到了冬天,远昭昭就能瞧见,上面有烟雾缭绕,像是仙境。
萧君浩才赶到门口,里头的小厮就扯着脖子跑进去通报:“萧探白萧将军来了!快快快!到七爷跟前言一声去!”
这边,萧君浩跑着冲进内宅,屋里那位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就赤脚跑了出来。
那位身上穿着斯斯文文的文生公子衫,没有束冠发,只把两鬓的散发松松扎在脑后,手里还拿着一杆舔饱了墨的毫笔,脚上踩着山水白袜,像是在伏案书写,就匆匆出来的样子。
“七哥!”萧君浩哭着跟他抱在一起,像个孩子似的流眼泪。
秦卓把手里的笔递给一旁,抱住了哄他:“别哭别哭,这不是还有七哥呢!”
兄弟两个哭了一抱,才想起来回屋里坐下,秦卓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都一五一十的给萧君浩讲了。
“现在镇北军里还压住了消息,没有往上报呢,是我手下的一个副将,被编进了前锋营里,说是好些日子没有见过老侯爷的身影,把消息报了给我。再找人去打探,却发现里面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儿了。”
萧君浩皱着眉头:“怎么就不对劲儿了?”
秦卓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听伙房的大头兵说,那天夜里听到帅帐有厮打搏斗的声音,但他近前,却叫副将李杉的人给拦了下来,说里头在商议军要,不得入内。”
萧君浩翻翻眼皮,听得更加认真。
秦卓继续说着自己叫手底下的人打听来的消息:“可连着两三天,不光老侯爷没了踪迹,连带着跟老侯爷形影不离的路景也不见了。”
“景叔也遭了不测?”萧君浩声音猛地一高,情绪明显的有些激动。
崔浩、秦卓和他,三个人中,他在青州宣平侯府本家呆的时间最久,路景是崔老侯爷身边的贴身管家,与他关系也要好的跟亲人一般。
秦卓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我的人偷偷扒了营帐进去,只瞧见了老侯爷的尸身,再寻旁人,却被发现,只能仓皇逃了。”
他手底下的人,学的皆是战场杀敌,用来打探消息,损耗已经过大。
萧君浩听到他提起老侯爷的尸身,两只拳头捏的生紧,骨节苍白,发出咯吱吱的声响,只恨不得能够磨牙吮血。
秦卓把大手放在他的拳头上面,接着道:“你是咱们镇北军里最好的探白,那里头的事情,旁人怕是不能够查的清楚。”
秦卓抿着嘴,沉默片刻:“此事事关急要,我实属没有法子,才叫人把你给喊回来了。”
探白是镇北军独有的一样探路兵,原是只负责先大军一步,打探消息路况,后经几镇北军的改良,已然成为能够深入敌营,打探刺杀和汲物的一把好手。
镇北军里能得探白将军一职的,除了平嘉九年,意外坠崖而亡的那位叫做陈乐的天才少年,便唯有萧君浩一人而已。
探白本就是十去九死的身份,能立下战功,及至将军一职,更是凤毛麟角。
萧君浩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脑子里面再没有别的。
翻身就进里屋,去借秦卓的床:“七哥,你给我备好的衣裳,我睡足了,就趁夜进去。”
青州这边绷着一根紧张的弦,而平江府常娆跟前的事情,也不简单。
被萧君浩坑去的一百多万石粮食,那可全是比照寻常百姓所购买的细粮标准,不比军粮,白米里掺了粟米,只够果腹而已。
要想买上好的精米,自然不能够打着主意跟老百姓手里买卖。
那些佃户们手里没粮,留的也不过是来年的种子,加上一些年节所需,就是全部扒拉到一起,也凑不出来多少。
常掌事依照着常娆的意思,提了高价,想从大小梁上手里面收购精米。
然而,正经买卖人挡不住精细鬼和伶俐虫。
常家大肆收购的消息一出,市面上其他几家米商,竟然也跟着开始收购,而他们的价格不多不少,只比常家的每斤多了几文。
商人本质就是逐利,寻常与常家有合作的那些商户还算好些,不至于为了这几文钱伤了矫情买卖。
但一些小的作坊里头,可就情况大不相同了。
不少买卖米粮的小铺子里,为了那多出来的几文钱,开始哄抬物价,渐渐的哄抬的人数多了起来,便是没有人在背后组着着操作,自平江府起,整个岭南的粮价都跟着起来了。
米面油粮,乃百姓安身之本。
粮价一旦大面积的起来,那传到京城里头,也是迟早的事情。
常掌事不敢擅自做主,咬牙想了好几天的法子,终是求到了主子跟前。
常娆忙了几天沈家的事情,拨开云雾见月明,眼看着就要把沈家背后的勾连牵扯查的清楚,手里的事情顺畅,自然脸上辞色也就好了许多。
“都有谁跟着哄抬了我的粮价?”常娆懒懒的抱着怀里的猫儿。
京城来押武安侯进京的官差已经到了,她从公中拨了银子,叫福三先一步进京,去交好联络,自己则晚上一些,等过了年,家里的事情安排相宜,再跟着进京。
福三看着放回来的齐氏和赵姨娘两个,分别挟持了如姨娘和二小姐,连大小姐也掺和了进来,一家子五个祖奶奶们,竟没有一个是消停的角色。
也只得叹着气认头,听从常娆的意思。
连沈家的事情都能在手边缓上一缓,常娆这才有了抱着猫儿玩笑两下的心情。
只是听到常掌事刚才说的那些话语,脸上不免颜色缤纷,叫人隐隐猜得出她话里的情绪。
主子这是生恼了。
常掌事头上还缠着几层子白棉布,又怕白色不吉利,拿正红的宽纱带子在外头遮了一层,讨喜的在一旁低头。
“冯家、钱家,各自开了两处收粮的站点,跟咱们比齐,另有南边来的宋家,跟咱们城里的张家作了一处,合计收了两万石精米。”
常掌事说话的声音不由的提高,他这些日子没少跟这几家捣乱的置气,可又没有法子,如今在主子跟前告状,颇有找家大人替自己出头报仇的意思。
常娆揪着怀里的猫儿,一会儿两手绷在猫儿的头上,做狐狸脸模样,一会儿又把它全身的长毛全部倒着拨弄一边,像是一只吹了气的河豚一样。
琉璃知道,主子这是在想主意的意思,冲着常掌事点了点头,撤出一丝笑意。
常掌事看到了示意,小心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才敢把一颗忐忑的心稍稍放下。
就听常娆在上头问他:“咱们手里头,收了多少的存货了?”
常掌事道:“南边的三熟断节米,量多,收了四十万石,咱们平江府附近的两熟粉贝米,产量不如南边,也只有八.九万石的样子,至于北边的珍珠米……”
他叹了口气,把牙咬的紧紧的:“那原本是要拿去卖了大价钱的稀罕物,他们那边的达官贵人,最爱咱们这珍珠米了!”
常娆问他:“你只说收了多少。”
常掌事摇着头道:“那珍珠米量少难伺候,寻常人家舍不得拿它当口粮种,也只有咱们家养着那些佃户,才种了几十亩而已,如今叫那偷粮食的贼全部盗走了,就半点儿没有!”
常娆盘着怀里的猫儿,轻描淡写道:“珍珠米本就稀少,加上去年和今年都有灾荒,便是没有,也正常的很。”
她扭头看向华歆,交代道:“年后你去青州,见了钱婆,只跟她说,珍珠米倒要提价,她若想买,再来跟咱们商量。”
华歆点头:“三倍可行?”
那些达官贵人入口的东西,口味自然比价格要紧一些。
常娆嗔他:“你只管往三十倍的去说,她有的是银子,你还怕我拿得出来么?”
华歆点头回答:“奴才晓得了。”
常娆又跟常掌事吩咐:“你去把收了的断节米全部抛入咱家的粮油铺子。”
“啊?”常掌事愣在那里,张着嘴,像是没有听清楚刚才自己听到了什么。
常娆继续说着自己的安排:“四十万石,半点儿不留,对外说,是今年丰收,又是年节咱们只拿降价做施粥了。”
“这……”常掌事有些迷惑,眼下收粮食还不够呢,怎么好端端的白米,又要赔了本的往外面卖?
常娆笑着道:“私下里,你再找几个嘴碎的活计,叫他们出去多走动一些,只说咱们眼下这笔买卖,只做两熟的生意,那断节米口味不佳,收来多少,便要赔本折出去多少。”
常掌事一头雾水,追问道:“那连这点儿粮食都给卖了,咱们什么时候再收啊?”
每年北边那位过来运粮,都是年节过后,眼看着没多久的日子,不知道够不够这么来回颠腾。
常娆推了推怀里的猫,那猫儿喵呜一声,在她膝头打了个转,不情愿的跳去一旁的桌子上,还探着脑袋,想要往她身上去蹭脑袋。
常娆起身去拍身上的沾到的猫毛,琉璃忙上前帮忙,琥珀也跟着动作,去里屋去拿清扫的小软刷子。
常娆扭头去看常掌事,舒笑道:“等到粮价降下来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要大肆收购了。”
常掌事的点头应下,躬着身子,退了出去,走到外面,他还好奇的跟华歆打探。
“蔡掌事,主子这意思您明白了么?是要我收粮食还是卖粮食?”
华歆替他理了理额头上有些错位的那层红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只管依着主子的意思去做,时候到了,上头自然去人跟你交代。”
常掌事又关心自己的大事:“那主子生气的事……”
华歆笑着宽慰他道:“那倒不是为了你。”
华歆伸出一只小拇指,比给他示意。
同样身为男子,自然都知道那跟小拇指是什么意思,那萧君浩是主子跟前没有名分的一位,可不就是个小的么。
“真是为了他啊?”蔡掌事还想肯定一下。
华歆跟他关系交好,又都是常家的本家奴才,自然说话教旁人亲近不少。
瘪着嘴道:“可不是么,听说……难过了好几天呢。”华歆扭头,抬着下巴朝里头示意,“不过也是,就算是养个猫儿狗儿,日子久了,也有感情,更何况她又是个心细的人。”
以前萧君浩在常娆跟前造作的时候吗,华歆看着就不高兴,眼下萧君浩做了骗子,逃叛而走,华歆仍是不高兴。
提起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不由的撇着嘴,摇了摇头。
骂了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
蔡掌事听他所言,知道主子生气跟自己干系不大,这才放下了心,干笑两声,埋头出去,办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