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跟他爹两个人,没拦得住一个年迈重病的常老爷。
老爷子愣是裹了厚厚的一身,一步三扭的从上房跑到门口。
常娆放完鞭炮,捂着耳朵往院子里跑,抬眼就瞧见她老子打内门里头出来。
“我的爹啊!您这身子板儿,还敢这个时候往外头跑?”常娆不喜的念叨,忙领着人回屋。
进了屋子,又给他打去身上头上落的雪片子,拿烤的暖盈盈的大氅把人给裹住,按到罗汉床上坐稳了,才安下心来。
常娆解了自己的大氅,又叫底下的人回自己院子里,把家常的小袄拿过来换上。
屁股刚沾上凳子边,外头蔡管家忙里忙外的过来请示,说是外头来了亲戚,要给老爷小姐磕个头,道声新年好。
“哪家亲戚?”常娆接过剥了皮的甜橘,分成一瓣一瓣的,喂给常老爷,头也没抬的问道。
蔡管家朝上首看了一眼,常老爷忙着享受女儿的孝顺,根本没察觉到他的意思,蔡管家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说,低着头,踟蹰了好一会儿。
“你只管说,吞吞吐吐的好不客ju气。”常娆白他。
蔡管家咬了咬牙根,躬身道:“是原先跟咱们一支的一家子,三柳老太爷领了他的孙女婿过来,说是今年家里多了收成,带了些新鲜的蔬果粮食,给老爷小姐尝尝鲜。”
常娆哼笑一声:“哪来的这么一支儿?”
那名字她好像听过,耳熟,却对不上谁是谁。
她拿帕子给常老爷擦胡子,又叫琥珀拿自己的手炉来,给老爷子塞在怀里,坐在跟前正经说话。
“他们家里能出什么金山银山的好东西?拿蔬果粮食来给咱们尝鲜,怕是不知道咱们家做的是什么生意?”常娆翻眼皮去看蔡管家。
常家虽说不上是能够垄断岭南的粮棉两样,但放眼岭南这片地方,他们常家称第二,那第一就得明晃晃的空落着。
拿粮食上她家的门前卖弄,怕不是想水淹龙王庙,提着关刀拜二爷?
蔡管家咬着舌头,叹气道:“我倒也是这么个想法,早些把人打发走了,才是正理,只是当年咱们跟他们那边分家,那位三柳老太爷替咱家说过两句好话,他又是现下那边族里年纪最大的了,我拿了银钱送了三四次,人家不走,总不能打杀了出去?”
如今府上跟那边虽说是断了关系,但外头那个高下是上了年纪,又有些威望,没道理不相识了再结下仇怨的说法。
常娆道:“分家都分的干干净净了,这会儿算什么亲戚。”
外头的小丫鬟送来暖胃的甜汤,琥珀捧着端了进来,常娆吃下两口,想了一想,外头继续跟蔡掌事说话。
“无亲无故的,他来给我拜年?只管打发了才是正事,若还不走,你拿着我的帖子,去上衙门口也去拜年,上门的差官各封上六吊的利是红好,往那差官手里一塞,不必你赶,自然有人替咱们说话。”
大过年的领个有些脸面的老头子上门,这是要逼她服软不成?
蔡掌事到底是上了些年纪,年轻时候又跟那边有过一些交道,大过年的,倒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决绝了。
可小主子话都说到了这里,他一个做奴才的,自然只有依命的份了。
常老爷趁着常娆说话的劲儿,拿了她那碗甜汤去吃,又听见撵人,他咋咋舌头:“那老头倒也不是个蛮缠的人,跟人家说话,也客气着些。”
他这话,不知道是在说常娆还是交代的蔡管家。
常娆扭头去看,忙抢了他手里的碗,皱起眉头道:“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的,这甜食上头,你是半口也不许多吃。打打眼的功夫,就又摸了去?”
她把没吃完的半碗忙递了出去,琥珀接过,端到外头叫人拿下去。
常老爷被女儿捉了个正着,为了摆脱当下的尴尬,眼神飘忽不定,只捡些别的话题来说。
“人家上门也是一番好心,大过年的,你只见见,也不是不成。”他小心的去看常娆的脸色,生怕挨了斥责。
琥珀给老爷子喂些清水,教他化了嘴里的甜腻。
常娆在小几那边坐着,翻眼睖他:“这会儿您倒是拎得清楚,那甜的吃多了犯腻,夜里咯痰咳嗽,难过的时候您怎么就记不得了?”
常老爷委屈道:“大过年的,你又要说我。”
人上了年纪,反倒越发的孩子脾性,加上这些年常娆更多的担负起常家的事由,而常老爷在后宅修养,愈加的听她的话。
常老爷脸上堆满了愁纹,叹了口气,伸手去晃女儿的手:“我听你的,下次不敢了,成么?”
常娆笑着白他,伸着指头在他手背上点了点:“您呀!我也不强求您怎么着的,只要您身子健健康康的,能够长命百岁,就是舍了我的命,我都是高兴的!”
常老爷笑成了一朵菊花,可嘴上却嗔道:“胡说八道!谁要你的命!”
他苍老的双手握成拳头,作势在空中挥了挥:“老头子我一拳头拍死那狗崽子!”
常娆跟着也咧嘴笑,又哄了常老爷两句,起身就要出去。
“你去做什么?”常老爷在后头问她。
常娆揭开外间的帘子,探了半个身子跟他交代:“您不是教我出去见见那不熟的亲戚?我爹爹吩咐的事情,怎么能不遵命呢?”
她笑着穿上保暖的大氅,临迈步出去,又回来叮嘱一句:“您坐这儿安生一些,要再哄着他们给您拿什么不该吃的,我可不管过不过年的,只把那同谋好打一顿,就在您这院子外头。”
常老爷:“……”
常娆犟着鼻子,补上一句:“震慑震慑您!要是表现的好了,咱们出过年夜饭,就把外头的窗户拆下,我在院子里给您放烟花瞧,隔着那层琉璃镜儿,可好玩了。”
里间的厚门帘子放好,常娆才敢叫人开了外间的两扇房门,领了琥珀出去。
也没有去寻常待客的花厅,只找了个外门的一处院子,就叫人把外头那爷孙两个领了进来。
好在常家的地龙入了冬,各处都要生起,屋子里倒是不冷,只是布置摆设稍显空荡,没有主人房里那么的精致而已。
常娆在外间的正堂坐稳了,外头婆子过来通报:“主子,三柳老太爷和他家孙女婿来了。”
常娆抬抬手,琥珀扬声道:“请进来了。”
门帘子打开,只见一个商户人家的老爷子,浑身瘦骨嶙峋,身上穿着绣有福、禄二字的枣红色绸子长衫,头戴四方高巾帽子,手上那俩明晃晃的祖母绿大金戒指,瞧着都是富贵的很。
由身旁稍显年轻的那个男子搀扶着,迈着颤巍巍的步伐,就进了屋子。
常娆也不敢教他行礼,只坐在那里,笑着摆手叫底下的人领了坐下。
那三柳老太爷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也不强行客套,哆哆嗦嗦的抬手,拍着自己身边的孙女婿,指给常娆。
“这是咱们家正支儿上的小姐,你今儿有福气,能见到正主,还不快些跪下来给小姐磕个头,也算是见礼了。”
那年轻人是个聪明的主,一听吩咐,就笑着在常娆跟前跪下,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响头。
嘴里只说了些吉祥如意的话来。
常娆但笑不语,坐稳了受他的礼。
那三柳老太爷见常娆没有客套,倒不敢把在家想的那些心思再拿出来。
从怀里哆哆嗦嗦的掏出手帕,擦了擦将要流出来的口水,叫自己看着稍显体面一些。
“您这一支才是咱们常家的主心骨,原是应该逢年过节都要来给您见礼的。”
他憨笑两声,“我这身子不好,儿子又没得早,膝下单有一个孙女,若是眼巴巴的过来,又怕叫人家说是攀附了些。”
常娆翻眼皮看他,这老头子把话说得漂亮,可要真是个硬骨头的,这会儿上门儿,不也是惦记着打些秋风么?
早前怕人笑话,这会儿就不怕人背后笑话了?
那可真是个有骨气的主。
琥珀前一步叫人奉茶,笑着给他们说话:“您这话倒是也把我家小姐的心思给说准了,本就是分家各自安好的事由,你们不敢上门,怕人家说攀附的闲话,我们也不愿多有交道,叫人家觉得我们既要割舍,还想抓住那些虚头巴脑的闲名呢。”
三柳老太爷脸上神色青红多变,只做听不懂琥珀话里的意思,捧着热茶往嘴里吃。
常娆笑看这爷孙两个,把眼眸一垂,都这会儿了,还想拿着身份在她跟前说事?
换了旁人,她还能客套两句,但是这位,她这儿可不骄纵了这些。
她起身:“既然这礼也见了,闲话也说了两句,咱们就各自安好,我叫人把送你们出去,里头左右都是事儿,样样等着我忙活呢。”
她迈步要走,那三柳老太爷忙把人拦下。
常娆又坐回去,只盘拨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发出卡愣卡愣的声响。
三柳老太爷前倾着身子,赔笑道:“大过年的,上门给您又添麻烦,老头子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可要是不来这么一趟,那……”
琥珀笑着止声:“您只捡要紧的说。”
三柳老太爷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府上原是收了不少的粮食,您也知道,咱们岭南做这粮棉生意,只有您这处才是大头,底下旁的商户,个个都得看着您这儿的风向,才是正理。”
说完这话,他抬起叠了好几层的眼皮,往常娆脸上去观颜色。
“……只是,今年他们要推我这孙女婿做咱们平江府粮食商会的主事,这些日子粮价一来一回,倒叫不少人家拿捏不住。”
常娆撇着嘴笑。
合着是来抱怨她做生意的事呢。
她不说话,自有琥珀上前跟她们讲道理:“您这话可就没有道理了。先不说旁的,但您这莫名其妙的什么商会,我们家又没参与,怎么就平白管到我们头上了呢?就是要来忽悠着叫人入了你的会,拿些会费回去,也得是你情我愿,好好说事的买卖不是?”
琥珀性子本就有些强势,这些日子又被琉璃教育了不少,现下说话更是有理有理的厉害。
“……至于您拿粮价说事,就更是可笑了。你们合起伙来挤兑我家生意的时候,怎么就不抱怨着拿捏不了,宁肯倒贴了银子,也要抢着跟我们比收粮食的事儿,银子叫你们赚了,名声叫你们拿了,哭喊厉害的竟还是你们?”
“……倒是我年轻,见识少了些,自古买卖上的事情,盈亏都是常事,我们也有瞧人打眼,折了本钱的时候,怎么你们投错了生意,就要哭着喊着,上门讹人来呢?”
琥珀说的句句强势,她摆摆手,叫底下的丫鬟来吧这爷孙俩跟前的茶具端走,茶也不给吃了。
只横起眉毛,讽笑着说话:“大过年的,我家小姐放下了手里顶要紧的事情,原是看在咱们过往还有一些情分的面子上,便是分了家,也不好叫你们受冷落了,这才好茶好话的迎着,若是三柳老太爷您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也别怪我年轻不知事,就妄自替主子当了这个家来。”
琥珀挥手喊人:“把这二位请出去吧,茶也吃了,埋怨也说了,咱家可供不起这样的大佛。”
“你!”三柳老太爷站起身子,指着琥珀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小丫鬟吭声的道理?”
常娆还没说话,就叫她跟前的小丫鬟编排一顿,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别的不说,单是跟前一起做生意的几家,背后都不知道要怎么编排自己呢。
琥珀也不退缩,仰起头,挺起胸脯道:“养个狗还知道护主呢,我吃着主子家里的饭,自然要向着主子说话!”
三柳老太爷自认为自己在生意场上经营多年,也算是见识过一些无赖了。八壹中文網
万没想到,今儿竟叫一个黄毛丫头给呛了回去。
自比护主的狗,这话他还真没法子反驳。
丫鬟没有道理,他又不敢去指责常娆,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
三柳老太爷翁了翁鼻子,平复了心情,继续跟常娆说话:“也不是我倚老卖老,你家当初跟族里起了分歧,眼看着两相就要动起手来,那还是我站了出来,替你们说了些好话,这分家的事才算落定。”
他翻起眼皮,看常娆脸上微微有些变动,只当自己这话起了作用,继续道:“虽说你眼下嫁去了高门侯府,但你老子膝下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那武安侯府家大业大,你家如今只有一支,若真起了心思,要吃绝户,可是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呢!”
他话音婉转,像是真心的想要劝说:“人活一世,可不能恩将仇报了去,如今我也只是领着孙女婿过来,问两句自己人的话,你若是……”
常娆出言打断了他:“你要是不提分家那事,说不定我念着你这一把年纪了,免得再动上火气,就真给你点播一二。”
“哼。”常娆冷冷瞥他一眼,哼笑出声,“但是这会儿,我想起了分家那时的笑话事儿,就再没心思了。”
三柳老太爷:“……”
常娆不留情面道:“当初我爹为什么非要态度强硬的跟你们分家,旁人不知道,你常三柳银子拿到手软,会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常娆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年轻男子:“你这孙女婿恐怕也不清楚你们做过的好事吧,只当是我们父女两个嫌了你们这些穷亲戚,想要断尾往高枝上攀?”
她猛拍手边的桌子,吓得屋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
常娆接着道:“你还有脸说我婆家吃绝户?要真论吃绝户这事儿,再没有比你常三柳兄弟几个做的过分了!”
“……我娘才没了的时候,那会儿我才多大?五岁?还是六岁?你儿子都多大了?三十了!小妾都纳了三个,你们趁着我爹爹不在,强行破了我家的大门,说是要按着我办个吉利的娃娃亲?”
说到这里,常娆气的眼睛眼睛眯起,抄起手边的杯子就往那糟老头子身上砸。
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头子的脚背,疼的他嗷呜一声发出狗叫。
那老头子身边的年轻人,听得目瞪口呆,一脸不敢相信的去看他祖父的颜色。
“你今儿要不来这一趟,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呢,哼,这下我可把人给对上了。”
那爷孙俩教她这生气的阵势吓得不敢作声。
常娆指着琥珀,冷笑道:“要不是这丫头他爹拼了命,护着我从自己家里逃了出去,这会儿吃我常家绝户的好事,岂不是要轮到你家头上了?”
她翻眼皮看了那年轻男子一眼,啧啧的摇头道:“你这丧了良心的祖父,不知道私下里多少次懊恼,没叫我去给你……当娘。”
琥珀不忍心她再说自己难受的事儿,忙把人护在身后,也再不管什么大户人家的礼仪规矩。
骂骂咧咧的就叫人把爷孙两个撵了出去。
外头的门子刚才那会儿,叫他们吵得心烦,后来主子说要请人进去的时候,心里还曾忐忑,是不是得罪了谁。
这会儿,见主子也不待见,个个板着脸,再不愿意多给一点儿好颜色。
拿着大棍,棒子,喊打喊杀的把人给捻了出去。
那三柳老头子的孙女婿是个正经念书出身的,为人虽说不算太过善良,却也是个耿直心正的人。
本来入赘商贾之家,已经是觉得丢了念书人的脸面,方才又从常娆口中听见了那些事情。
心底更是觉得羞臊,回了家,就躲进书房里头,再没有出来。
等到下人进去喊着吃饭,却见他留了一封休书,翻窗逃遁,不知去向了。
这边常娆从院子里出来,专门把门子的头头叫了进来,交代一番,日后再有他家的人来,只捆了报官,说是强闯民宅。
但回上房,在常老爷跟前,她却半点儿不提外头的事情。
常老爷拉着她的手,关切的问:“他们找你说什么事?”
常娆胡乱寻了个理由,说是自己瞧着不舒服,就把人打发了。
说完了话,张镖头过来回事:“底下铺子里的掌事都在平安苑落座,就等着老爷跟小姐过去开头一筷子了。”
常娆给常老爷裹上厚厚的衣裳,又带了护耳朵的帽子:“走吧,咱家的财神爷,我给您备了厚厚的红包,那些掌事们,可都盼着您呢。”
常老爷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线,他喜欢出去透风,可常娆看的紧,一入深秋,就鲜少教他往外头跑了,唯有掌事们一起回家来吃年夜饭这顿,他才能光明正大的跟大家伙坐在一起说说话,透透气。
张镖头要往前头领路,却被常老爷叫住。
老爷子从屋里的抽屉里拿了三个沉甸甸的红包袋子,一个放在了蔡管家手里,一个塞给了张镖头,另一个却给了常娆身边的琥珀。
“咱们这些跟着我走南闯北的老伙计里头啊,也就你们两个连同京城那个小老苗身体硬朗着呢,这是我偷偷给你们备的,可别叫旁人听去了。”
他又扭头嘱咐琥珀:“那银子你可放好了,那是给你爹买酒吃的,我叫闺女管的严,他也未必能藏得住什么零花。”
常娆给他拆台:“您这份好心,怕是苗掌事可收不住了,银子进了琥珀手里,他爹吃酒,还能真给了去?”
常老爷张着嘴愣了愣,直拍着腿叹息:“失算了,失算了,回头小老苗打外头回来,我再偷偷补一份给他!”
一群人笑笑闹闹,往平安苑去。
平安苑这边已经布了老长的酒席,几十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摆了精致的酒菜,在坐的都是常家附近铺子里的掌事,再远一些,赶不及来的,早就有张镖头安排了人手,年前就把主子封的红包银子给送了去。
常娆扶着她爹坐在上席,大过年的倒不论生意上的事情,只捡一些吉祥话去说,常老爷拿了筷子,在那道吉祥如意的菜肴上先动一下,众人才喊着吉祥话,开始吃年夜饭。
有家里的老掌事凑到常老爷跟前说话,常娆则由琥珀捧着高高的一摞子红包袋子,端了敬酒的茶,挨个跟下头的掌事们吃酒,发利是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