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的很,常娆手里攥着帕子,不知道擦了几遍眼泪,却并不应福三方才那立字据的话。
“少夫人……”福三等不及了,小心的开口催促。
他紧赶慢赶的回来借银子,为的是救侯爷性命。
眼下,京城时局动荡,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回去的晚了,万一再有变动,恐怕更要难办。
琥珀见主子并不想搭理,就上前把人搀起,细心说了几句劝言:“福总管,我家主子因家里的事,这些日子重要伤心落泪的,别说是您这会儿来说事了,就是下面的掌事们一遍两遍在跟前提过的话,主子一难过,也就都顾不得了。”
“那……”福三砸着嘴,直觉得事情难办的棘手。
琥珀继续道:“要我说,您且先回去吧,等回头主子心绪好些了,我替您瞧着些,您再来求。”
福三看着上首那难过模样,也不好再说别的,只得又磕了个头,自言暂先退下。
过了两三日,他又来芙蓉苑说话,常娆仍是垂目而泣,对他说要借银子立字据的事儿,不答应也不拒绝。
福三是在武安侯身边长起来的能人,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岂能瞧不出来少夫人的这点儿心思。
商贾之家出身的妇人,不过是因为利益得失没有顺耳,才会拖而不谈。
回平江府之前,他私下里已经去见过了武安侯,沈涛的意思是,无论常娆有什么条件,只管且先应了她,等到人出来了,后面再怎么找补周旋,那是后话。
于是,当福三又一次跟着常家的婆子到常娆跟前说话,一进屋请安,就先见到上头那位拿了帕子出来。
福三额角抽搐,按了按心神,才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个清楚。
常娆把帕子拿在手里,在指头上缠着把玩,抬起眼皮看他:“你说要拿东西出来,跟常家抵换两百万银子,在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纤长的玉指拨弄着手里的帕子,把上面绣的春梅报喜绞的瞧不出原本模样,只是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福三低头站在那里,瞧不见她手上的动作,自然不知道常娆心里的如意。
继续听她道:“如今我娘家没了亲人,我亦是咱们武安侯府的人,什么天大的稀罕,我一个应儿媳的,救公爹出来,那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福三自然听得出来,这几句不过是客套话而已,忙不迭道:“少夫人是菩萨心肠,您一向孝顺恭敬,便是侯爷如今不在近前,也是知道的,只是但凡大家族里,旁支远亲多如天上星,原野草,便是当家主事的想要如何,也得顾及了底下的众人不是?”
这话说得,连福三自己都不相信。
常家早八百年的就跟族中决裂,当初那事在平江府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再有人模人样领到近前的那些本家亲戚,不过是几户忠心追随的亲近,或是府里赏了体面,赐了主子姓氏的奴才。
之前常家那两个小辈,不就是如此的么。
可眼下他有求于常娆,自然把话往漂亮体面的讲,就是谎话,也得簪花扑粉,叫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脸上添光。
常娆就坡下驴,点头肯定他的话道:“你这话倒是不假,往日里,家里一向有父亲当家主事,我只在闺中绣花玩了,也是童稚闲适的很,如今底下的人捧了账本,放在我跟前一瞧,才知道一大家子的主事,竟是不易的很。”
福三脸上堆笑,不管常娆编什么谎话出来,他都能笑着点头认同。
常娆挑目瞥了一眼,自觉无趣,瘪瘪嘴,也就不再刻意嗤讽。
只把话音一转,微微抿笑道:“你也别怨我利是切近些,不知公爹跟你说了的意思,是要拿什么来换这两百万两雪花银?”八壹中文網
福三给她作揖:“少夫人这些日子也是接手了些府上生意买卖的事情,咱们侯府虽说账上银子不多宽裕,但也是有些东西,只那两座山头,另上有香罗木及鸟兽飞禽,便是一大部头。”
那山上的香罗木正是快要成材,便是这会儿许了常家,也不能够把差了火候的木头就给砍下。
拿那两座山头出来,叫她看到抓不到,正是便宜。
常娆笑着摇了摇头:“我平日里常听他们说,你是个胆大心细的人,没成想今天说了两句,竟然不如传言那般。”
“怎么?”福三脸上不解,偷偷抬头去看常娆脸上的神色。
琥珀笑着出来给他解释:“总管怎么就犯糊涂了?我家经营着一处矿场,依照律例,若要再买山购地,怕是不能的。”
太.祖.爷自开国以来,连年征战,打仗得要银子,要银子就不能断了天下商贾的嚼头。
虽说连年的重农抑商,又多对商贾之家有所压制,可国库又指着税银捐俸养活前线将士,真要禁商,却是万万做不到。
上头便想了法子,设下了条条框框,好叫商贾大家不得过于猖狂了去。
但令有所止,令有所不止。
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要断了银子的去路,就是国法也难。
不说旁的,就连深得圣宠的六公主,不也嫁去了晋宁李家,做了商人之妇。
再说回眼下,沈家想拿那座抵不出去的山头出来,摆明了的没有诚意。
常家这边暗自生气,福三心里也跟着懊恼。
他也是慌忙中生了糊涂,竟把这茬给忘乎了。
常家手里还有一座矿山呢,虽说产量不大,却也是正经报了批示,算是摸到了人脉地位的生意。
“是我差池了。”福三砸着手道,“本是在京城侯爷交代的一清二楚的事情,反倒把这样给忘了。”
福三直打自己耳光,想要叫常娆宽容则个,却偷觑见常娆又去摸那手帕。
他暗嘬牙花子,在心里不住的喊着糟糕,心一横,又道:“老奴也不叫少夫人您为难了去,那两座山抵不了的,府里不是还有一处码头搁在那里么。”
旁人不知道沈家这码头的用处,福三是沈涛的心腹亲近,自然明白那是为了跟哪家往来。
便是这会儿为了急要,先过给了常家,但是有后头那位在那里站着,常家怕是端不住的。
常娆手上的动作停顿,瞥眼看他:“你这不是还要讹人,谁不知道这天下河海都是官家所有,平白一个北上的码头渡口,不过是几十年的使唤,我娘家生意又是走的陆运外海,你拿了这个出来,可抵不了的。”
福三陪笑道:“活菩萨啊,您就只当是行行好,且点了家里还有什么,只管凑足了银子,旁的都是好商量的,就算是拿了这宅子一起抵了去,也是成的。”
常娆冷冷乜他,嗤笑道:“你好大口气,主子的家,你可当的了?”
福三跺了跺脚,从怀里掏出一枚细布包好的印鉴,瞧那上头的雕刻款式,像是武安侯的正经官印。
“您打眼瞧瞧,侯爷把文书使得印鉴都叫我带来了,您只说是要怎么的买卖,都成!”他几次的交锋过招,早教常娆给磨得没了性子。
况且他回平江府已经有些时日,心里惦记着武安侯,巴不得早点儿把人给哄住了,好回京城。
常娆招招手,示意他走到近前。
福三不明所以,只依言走上两步,常娆歪着脑袋,看仔细了那方印鉴,又叫人去拿了印泥白纸过来,按着盖了一方。
确认了是真的,常娆才点着头道:“我也不是个难说话的人,既然公爹已经跟你交代过了的,便依了你方才的意思办吧。”
她扭头跟琉璃交代:“你去跟蔡管家传我的意思,一应章程,只让他跟福总管一起,到衙门口过户便是。”
琉璃应声,叫人套了车马,领着福三往常家去。
这边福三跟着上了马车,脑子里还浑浑噩噩,三两句话就把事情给办妥当了,那常娆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他细细把自己方才在里头说的话给复盘一边,恍然道:“你家主子的意思,当真是要拿那处码头和侯府的宅院来换!”
马车在常府门前停下,琉璃打帘子请他出去,又笑着道:“瞧您这话说的,这可不是我家主子说出来的条件,分明是您自己提了,我家主子心善,也只得应下才是。”
福三大叫后悔,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半推半就的就被蔡家父女两个哄进了衙门。
常娆也是个果利性子,收了人家的东西,自然不会拖着不给银子。
只是她又道:“两百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且不说我一时半会儿的凑不出来。”
她递了眼神,叫琥珀给福三添了茶水:“你也是知道的,前些日子镇北军战事起来,粮草连成了海的往北边送,户部来的采办多是交由我家来做这门生意的,眼下平江府跟前的那点儿活泛银子,可都折进这里面去了。”
“……要想拿出两百万之多,也只能等到户部拨银下来,填了我垫进去的亏空,再有能挪用的出来。”
福三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张着嘴道:“少夫人!这咱们白纸黑子写好了的!您怎么就……”
常娆笑着劝道:“你且别急,等我把话给你说完嘛。”
她起身,往里间书房去,隔着一道珠帘,说话并没有没有半分遮掩。
就听常娆在里间道:“我家买卖又不止这么一处,你且拿了我的凭证进京,只去世子爷念书的高阳书院找人,常家在京城的苗掌事,三五天就会去给世子爷请安伺候,也免得他在京城受委屈了。”
没多会儿,就见琉璃拿了一封写好的信纸出来,也没有折叠,只大喇喇的放在福三的手里,另给了一张双锦鲤的信纸,好教他看清楚了上头的意思,再自己给装起来。
福三把凭证拿在手里,认认真真的看了仔细,确认无误,才小心叠好,装进信封里头,给常娆磕了头。
这边人又一阵风的走远,屋子里主仆几个说话才便利了些。
琉璃从怀里掏出几张薄纸,放在常娆近前:“这是刚才在官府从新立好的专卖地契凭证,另有码头那处的文书,只是后面还要往知州衙门去报,怕是再得多跑几次。”
常娆拿过手里,信口道:“反正写的是家里的名目,又不在我自己跟前,只叫你爹他跟着衙门口的把章程办了就是。”
琉璃点头:“这倒不是什么麻烦事儿,只是……”
小丫鬟抬头看了看这沈家的房子横梁,语气里有些不满的意思:“他们沈家这屋子非金非银的,又不是地底下藏了金子,怎么就能抵那么多的银子?”
两百万两可不是小数目,但那处水运码头,就已经是鸡肋的很,又要了这处闲置的地方。
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觉得是个好的。
常娆笑着道:“你不懂。”
她把两章地契文书递给琉璃,嘱咐道:“仔细收好了,沈家地契这章,你替我收着,那处北上的码头,你且给你爹送回家里,教他比照公中买卖,写进账本。”
“是。”琉璃道。
常家虽只有父女两个主子,却有两套记账的名录,官中算是生意买卖,而私下里主子的个人营收,却并不入账,只由贴身的掌事私下里知晓。
便是如今常老爷不在了,常娆也依旧叫底下的人,比照之前的章程。
这两套名录自然有两套的好处,比如眼下这会儿,沈家那处码头走了公中,日后再想往回处倒,可就得光明正大,人尽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