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在初建时,不过只有简单的一正一偏两处宫殿,后平嘉帝登基,感恩崔皇后多年的扶持之恩,特划景宣宫、景明宫、粹福宫三殿改建,充为崔太后颐养之所,统称仁寿宫。
在皇城里头,比天子还有面子的莫过于崔太后一人。
就连皇后嫡出的太子爷,都要养在仁寿宫里,由崔太后亲自教养。
天家这对半道母子,比起那些血脉传承,都要亲近。
只是,看起来尽善尽美的事情,却未必如世人瞧见的模样。
平嘉十三年,夏。八壹中文網
仁寿宫的清明殿前,跪了一地的朝臣,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胡子花白,平日里,走路都要一步三晃的劲头,今日在太阳底下跪了一个时辰,却没有一个有退却的意思。
透过开了一角的小窗,宁姑姑瞧一眼外头的场景,抿紧了薄唇,不发一语的紧步朝后面走去。
后殿之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个个噤声不言,他们皆是跟着崔太后自太子妃时跟随起来的奴才,几十年的光景,早已经是押了身家性命在主子身上。
太后娘娘得势,崔家富贵荣华,他们自然也是一场造化。
太后娘娘若是一朝失势,崔家从大陈朝堂抹去,仁寿宫的这些人,也要全部跟着掉脑袋。
自两年前,太子爷遭人谏言,栽赃了漕运修缮银子的贪墨案,朝中就已经零零散散出现几声改立二皇子为储君的声音。
好不容易得镇北军在边境打了几场胜仗,崔老侯爷有了说话的机会,才替太子爷站住了脚步。
却不料,月前,一向身朗体康的太子爷竟在寝宫莫名惨死。
旧账未了,承事的主子却先薨天,当初站出来力挺东宫的崔家一时间变成了众矢之的。
就连青州宣平侯府都受了牵连,一众效力于北军的小将,年前就已经多被押狱入京。
而眼下,一众人等跪在清明殿前,为的就是讨一张彻查崔家的懿旨。
圣上不愿撕破那张母慈子孝的遮羞布,便使了这个法子出来,想要借着朝臣的手,叫太后娘娘一退再退。
仁寿宫众人,此刻与太后娘娘进退一心,只盼着主子能降服了外头那群不忠不孝的乱臣,还仁寿宫一片清明才好。
穿过长长的庑郎,地风从内殿的天香阁里吹出。
宁姑姑提裙上了台阶,一路垂首,到崔太后跟前说话:“户部的刘大人,工部的宋大人,另有礼部的张大人在前头跪着,宗族里倒是来了不少。”
“……绥宁候府田家,武安侯府沈家,绥远候府钱家,另有南三街几位老爵爷也都来了,听底下人说,瑞宁老爵爷也有跟着过来。”
宁姑姑稍稍停顿片刻,继续道:“只是老爷子是个通透的人,膝盖还没挨地,人就厥过去了,跟着的儿子领了人,慌忙抬了往太医院去。”
崔太后不说话,宁姑姑想了一下,替那瑞宁老爵爷说了两句帮偏的话:“在青州跟咱们家做邻居那会儿,那老头儿就是个明白人儿,今日过来,未必是他的意思,好在他看得清楚,没做出糊涂事儿。”
崔太后把手中的琉璃把儿的火齐丢在一旁,手中的书也懒得看了。
她哼笑一声,扭头同宁姑姑道:“他还真比你看的清楚。”
宁姑姑不解,脑袋垂的更低。
崔太后给她解释这里头的道理:“那老头儿过来装病一回,不必像外头那些傻憨货们遭罪受苦,就已经在哀家那好大儿跟前表了忠心。”
瑞宁爵府地位虽不紧要,但却因跟崔家同出青州,世人瞧不见瑞宁府老头儿的退让,只会觉得是崔家做了连老邻居都看不下去的事情。
宁姑姑是自闺中就跟在崔太后跟前伺候的人,又随着崔太后上过战场,也是有几分头脑。
听主子这么一说,她也明白过来了。
“老狗贼!数他脑子使不完呢!”宁姑姑鲜少骂人,这会儿是真的生气。
崔太后笑着拍拍她的脑袋,“你还叫哀家别气,怎么自己倒先跟那些狗东西置上气了。”
正说着话,底下的小丫鬟呈上一份书信,宁姑姑取来,展在主子面前。
崔太后面色如镜的颔首,教她把信收起,又问:“老三在外头跪着的么?”
崔太后话里的这位老三,指的是先帝一母同袍的亲兄弟,现下宗正院的院首康王爷。
宗正院主管皇室一应事物,在皇亲里头,是一呼百应的地位。
宁姑姑摇头道:“康王爷自是没来,王爷是您看着长起来的,便是不敬谁也不能不敬了您。”
崔太后与先皇是少年夫妻,当年的皇位之争中,崔太后与先帝并肩而立,用瘦小的身躯,多次护下了康王,就连宗正院院首这一职位,也是崔太后这做嫂嫂的偏疼他,为其力争而来的。
康王府看起来一副不争不抢,刚正不阿的派头,只为皇上办事。
实则,却是太后手中的一张撼动不得的暗棋。
崔太后垂目看了宁姑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他们要查宣平侯府,为的不过是四十万镇北军而已。”
她指腹搓捻,心里盘算着主意:“哀家如今偏居一隅,困在这小小的皇城之中,哪里还有往日那般仗剑天下的势头。”
“主子莫要妄自菲薄,在奴才心里您……”宁姑姑跪下就要说宽慰的话。
崔太后眉梢微微扬起,拍了拍宁姑姑的手背:“傻姑娘,你在哀家跟前伺候了几十年了,怎么还说风就是雨的性子。”
崔太后直起身子,走到窗前,目之所及,皆是巍峨的宫殿,整个皇宫最高的楼阁,便在她这仁寿宫里。
高处,风寒。
“皇帝想要的,不过是镇北军的兵权而已。”崔太后葱长的指甲抓在桌沿,指尖使力,指甲根处白了一片。
只说说话,却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语气:“他是皇帝,哀家是他的母亲,这天底下,哪有不疼儿子的母亲。”
宁姑姑跪在地上,颤巍巍的喊了一句:“主子……”
后面的话,即便她是崔太后跟前最亲近的奴才,也不应该说出。
宁姑姑眼圈泛红,旁人不知道崔太后心里的难过,她却是清清楚楚。
当初先帝得势,主子为了叫先帝爷放心,已经退让许多。
交了滇西的军权,心甘情愿的被关在这后宫之中。
如今,主子当亲儿子一样对待的皇上,又要步步紧逼,连崔家几代人倾尽所有带出来的镇北军也不能容。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宁姑姑气的落泪,崔太后却是面露微笑的模样。
那笑容和蔼的叫人心生温暖,只是她那丝眼角稍纵即逝的生冷,里头却是藏不住的杀心。
“哭什么?哀家好胳膊好腿儿的,还等着看大陈江山绵延子孙呢。”崔太后脸上笑意越发的舒展,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宁姑姑委屈的擦去眼泪,哽咽着嗓子道:“奴才不哭,奴才只笑,跟着主子一起笑。”
宁姑姑也跟着咧嘴,挤出一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
“这就对了。”
崔太后伸手,以指腹擦掉她脸腮的泪痕,风平浪静的道:“宁馨儿,我不会输,崔家也不会输,知道么?”
“嗯!”
宁姑姑狠狠的点头,抱住崔太后抚在她脸颊的那双消瘦的手,那是她此生的仰仗,也是宣平侯府的仰仗。
月余,宣平侯府老侯爷因年迈体衰,辞去镇北军统帅一职,另递了折子,由嫡孙崔浩承袭爵位。
圣上夺情三次,崔老侯爷在太和殿当众昏死,圣上才艰涩应允,着吕景同为镇北军统帅,负责东雍州一带边疆纷争。
那吕景同亦是将门出身,他又是六公主的亲娘舅,是个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他虽不如崔老将军骁勇善战,但有圣上偏袒,加上此后几年也赢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战役,镇北军倒也安顺。
而崔家的事情,则在群臣清明殿死谏后的没几天,在康王爷的安排下,崔太后亲自去了一趟天牢,与牢中一人说了几句,便又匆匆离去。
又几日,崔老侯爷旧部副将萧炎,在太和殿喊冤,以死明志,加上兵部几位与崔家有旧交的几位老臣谏言,这才洗脱了宣平侯府的冤屈,圣上金口,朝堂之上,再不许提起此事。
事后,崔老侯爷进宫谢恩。
“姑姑,您怎么就……哎……”
崔太后是崔家的老来女,崔老侯爷虽是应侄儿的,年纪上却比崔太后大了许多。
只是崔太后同是武将出身,气场本就强势,加上在家的时候便是府里说一不二的性子,便是崔老侯爷,在她面前也不敢顶火冒言。
“啊——”崔太后冷冷的睨他一眼,继续不紧不慢的拿火齐看着面前的这屏百宝江山绣屏,“哀家上了年纪,耳朵不大好使,你有话只大些声……”
崔老侯爷哪里还敢再把刚才没说完的抱怨再重复一遍,他又叹息一声,别扭道:“萧炎与咱们家邵元是长起来的好兄弟,那孩子您也是见过的,是个有情有义……”
崔太后放下火齐,居高临下的同他道:“哀家自是知道萧炎有情有义。”
她弓着身子,凑近了去看跪在地上的侄儿:“就是因为他待我宣平侯府忠心,哀家才选了他为主而死。”
崔太后眼睛眯起,像是一只能够看见猎物被捕杀后垂死挣扎的大猫。
一个萧炎,就能勾起天下百姓对宣平侯的感恩,那他萧炎,便死得其所。
“姑姑……”崔老侯爷只得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崔太后的决定,没人能撼动一丝一毫。
“哀家听说,萧炎还有一个儿子,是个做探白的好苗子,听说你把人藏在了青州,要收在邵元名下,跟浩儿做亲兄弟?”
崔老侯爷慌忙磕头,给崔太后解释:“那孩子可怜,青州城里的广空大师说,最是有益浩儿的八字,侄儿这才擅自做了决定。”
他话里的意思,便是萧炎的儿子已经认在崔邵元的名下。
崔太后替你管道有益崔浩,脸上才稍降辞色,又嘱咐一句:“认了也就罢了,只是认祖不改姓,也好给他萧家留个后代香火。”
崔太后这般是有私心,崔浩是她最疼爱的曾孙,只可惜身子单薄,不是个长寿的身子,她怕宗族日后生出二心,因利益纷争,挑拨了萧家的后人,乱了她崔家血脉。
崔老侯爷只当是姑母考虑周到,连连点头称是,应下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