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刘礼遵照皇帝旨意,在长安北郊皇家祀地给刘贤设下法场,召来巫师和道士,做了三天三夜法事,准备即日亲自率队,将刘贤灵柩送回广陵。
据吴国丞相袁盎一路传回京的消息,吴王刘濞大发脾气,坚决不肯接受,并扬言:“都是刘家人,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还送回来干什么?!”
听闻这番言辞,太子刘启不由得焦虑起来。
虽然在皇帝的强压之下,死了儿子的刘濞也只得在自己的地盘上痛骂,并没有更激进的事情发生。
但是朝野内外,仍然不免纷纷私下议论。
有的说刘贤该死,有的说皇帝护短,
更有甚者,直指要害,说太子故意设局激怒刘贤,然后痛下杀手。
对于这些说法,尤其是第三种,不得不令太子刘启警惕,同时,也令他联想起少弟梁王刘武居心叵测的行为——
他竟然上奏要进京来为刘贤“哭丧”!
……
近来天凉,一个不慎,刘荣竟然感上风寒,咳嗽腹泻不止,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到了晚上,他觉得精神爽快了些,刚准备筹划“马市”宏图,又被传到太子刘启书房。
于是到了书房,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在灯下看书,王夫人王娡一旁伺候刀笔。
“这里是你三叔的奏简,你看看能不能看明白!”刘启招手,又指着案几上的白色丝絮纸对儿子说。
刘贤拿起奏简,眉头微微一皱。
奏简用小篆写成,洋洋洒洒上百言,通篇也没有句读,对他而言,与天书差不多。
他拿到奏简看了半天,连蒙带猜,似懂非懂:“父亲,三叔是想借机进京造势啊!”
“造什么势?”刘启有意考考儿子。
刘荣低头沉默半晌,在父亲目光逼视下,迟迟疑疑地说:“兹事体大。父亲不能让他进京,打掉他的痴心妄想。”
刘荣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直接说出了对策。
他说完抬眼看到父亲惊讶、赞许的眼神,心知又赢得了父亲的肯定。
随即刘启拿起奏简重新看了一遍,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想起儿时光景,触动了手足之情。
于是二十多年来的往事,刹那间都奔上心头。
太子幼年时,随母亲窦皇后住在长乐宫,身边只有弟弟刘武。
这些年来,最难忘怀的是,每天平旦时分,起身上学,刘武爱玩贪睡,保姆一遍遍地唤不醒,只要说一句:“太子就要走了!”
便立刻就会把双眼睁得好大,慌慌张张地喊着:“二哥等我!二哥等我!”
于是纱灯数点,小黄门导引,由皇子所住的含丙殿,穿越东永巷,踩着龙首山的土,两个孩童一前一后,来到东面的天禄阁书房。
虽然各有功课和老师,但只要一离了书案,两个人必定凑在一起,不管到那里都是形影不离的。
太子记得自己十岁那年,正式开始习骑射,就在武库西面的北陌横街试马。
八岁的刘武,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吓得大叫,可是没有几天工夫,就已控御自如,骑得比谁都好。
从那时候起始,刘武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赶了上来!
“唉!”太子刘启轻喟着,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喃喃念道:“傧尔笾豆,饮酒之饫!”
一面自语,一面取支玉管簪白笔,信手乱涂。
刘荣从父亲肩头望去,只见画的是两个人,一个持剑,一个用刀,正在厮杀,便即问道:“父亲,画的是谁啊?”
“一个是我,一个是你三叔。”
刘荣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脚都有些发冷。
父亲与叔叔貌合神离,他是知道的,但怎至于如敌人般刀剑相见,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他侧脸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夫人,她面色惊恐,想必与自己一样,也被吓到了。
“这话有十多年了!”刘启画着又说:“是刘武想出来的花样,他让工匠制了一柄好刀,一把好剑,我跟他两个人放学以后就在一起琢磨比划。有一天让父亲瞧见了,高兴得很,给刀剑都赐了名字,刀叫‘薄伐西戎’。”
刘荣长舒了口气,无端惊疑,自觉好笑,“父亲,剑呢?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剑叫‘脊令在原’。”刘启转脸来,却是问王夫人:“你可懂得这四个字?”
王夫人低头地笑着:“这我那儿懂呀?正等着太子讲给我听呢!”
“出自《诗经》,就是说兄弟困在原野,其他兄弟要赶来相救。”
“本来就应该这样儿嘛!”
“连你都知道,”太子冷笑一声,“哼!老三偏偏就不知道!前几日吴王太子在我府中出事,他竟然上奏章给父亲,要罚我!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静静听着的王夫人,笑容渐敛,不敢一词。
因为她清楚,太子说到什么有关系的话,只能听,不能说,更不可胡乱附和或者出什么主意,这是当今皇帝立的家法。
柔弱的王夫人,就是没有这些家法,她也是不敢违犯的。
刘荣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父亲。
“你先回去吧。这几日就在府中认真学习。”刘启平静下来,觉得儿子对奏章的事情已经有所了解,于是便可以离去。
刘荣听到父亲的让自己离开的话,却站着不动,他难得进一次父亲的书房,眼见案几上堆积的奏简,他不愿放弃学习处理政务的机会。
“父亲,”他拱一拱手,“儿臣近日研读诗书,懂了一些道理。不过,还是觉得太浅……”
说话间,抬头看看刘启的神情,发现父亲在专注地听着自己,不由信心大振,于是又指了指案几上的奏简,说道:
“儿臣斗胆,想要看看父亲是如何批阅奏简。”
刘荣言罢,垂手低头,静静站在原地,大气也不出一声。
待他说完,太子面露喜色,与王夫人对视一眼,笑出声来:“妥。”
推一推面前竹简、丝絮纸写成的奏简,他对刘荣说道:“拿去看吧。”
刘荣于是将太子已经看过的奏简都移到另一张桌子上,先整理一番。把朝臣那些“奏事”竹简挑出来放在一边,诸王列候“陈情”丝絮纸挑出来清理一遍。
两样加起来一共十二件。算上在太子手边的梁王“陈情”,一共十三件。
刘荣只顾着聚精会神翻看奏简,而忽略了父亲复杂的眼神。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父亲并不希望自己太能干,最起码现在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