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刘荣越来越有长进,太子不由起了担忧。随后转念一想,此子仁爱,料他不敢僭越,多学学政务,倒也有助于己。
这样一想,他心里舒畅许多,站起身来,踱了数步,重新回到软塌,抚笔构思,把全副心思放在了梁王奏简的对答上。
太子此时,已打定了主意,决计不要梁王到长安来。
但是,他不愿意批几个字就了事,心想着该好好写一段冠冕堂皇,情文并茂的话,一则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则也让“梁王”领略领略他的文采。
他自知还能胜过他这个弟弟的,除了身份,怕就只有这一点了!
“这是刚沏的。”王夫人把用一只七彩盖碗盛着的新茶,捧上案几:“昨儿个羽陵州进的羽陵茶。夫君尝尝!”
又递一杯给刘荣。
“嗯。”太子自己捻着碗盖,慢慢把漂浮的茶叶,滤到一边,望着淡淡的茶围出了一会神,忽然转脸喊了声:“姝儿!”
“姝儿”是王夫人的小名。
她刚走向门前,要传婢女去预备点心,听到太子召唤,赶紧答应一声:“姝儿在!”
“你说,”太子待她走到案几前,指着奏简如此问她:“老三要到长安来给刘贤扶柩,皇上让我代为回他,我应该怎么跟他说?”
“这……,”王夫人陪笑,看了一眼刘荣道:“刚才荣儿已经有过奏对。而且,该夫君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说。”
太子知道府中曾经诫饬,所有女眷均不得与闻政务,所以点点头说:“不要紧,是我问你的,你说好了。太妃知道了也不会责备你。”
这一说,王夫人不能不遵令。
她想了一会答道:“夫君与三叔,才是亲兄弟,他现在为了刘贤之事进京,并不合礼制。而且皇上现在圣体欠安,只怕三叔来了,谈起此事,不免伤心,那就对圣体大不相宜了。如果三叔体谅,还是在梁国好好办事,替皇上分忧,不来的好。反正元旦总得觐见贺春,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
一番婉转陈奏,赢得太子大悦,连连轻击书案,学着乐舞百戏笑道:“嗯,嗯,深合吾意!”
看见太子得意忘形的神情,王夫人抽出袖中那方瑞福永寿花样的米色锦帕,贴着唇边,轻声笑了。
于是太子欣然提笔,蘸起红泥,略一沉吟,用他那在《阳陵虎符》上下过功夫的小篆,在梁王的奏简后面,以皇帝的口吻,奋笔疾书:
“尝思梁王至国,经岁有余。惟朕躬违和,躁焦炎炎,总宜静养。汝与刘贤,无扶柩之礼。不必赴!”
写到这里,加“特制曰”三字,便成结束。
写完重看一遍,自觉无一字多余,其情其理,应可邀得皇帝欣赏,诸侯臣工的谅解。
至于梁王心里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刘荣,你看我批的如何?”太子放下手中奏简,想起来儿子还在一旁,于是叫刘荣过来。
刘荣急趋上前,低头细看,口中啧啧有声:“切中肯綮,鞭辟入里。”
“嗯。”太子眉宇微皱。第一个词出自《庄子》,意思他明白,第二个词意思明白,但是出处竟然不知道!不过也没有深究,只当小儿信口胡诌罢了。
“你就在此继续看吧。”太子推开面前奏简,站起身来往外走,王夫人立即扶住,一同走了出去。
刘荣清楚,这一夜,父亲就由王夫人侍寝。这些天,他只见到王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将来的汉武大帝刘彻,还没有出生。
秉烛之下,他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说不定,今晚刘彻就降生了!
想到此,他又拿起桌上奏简,数了一下,只有十一份。
有两份奏简,也不知道父亲是有意还是无意,带走了。
太子府的规矩,如果在平日里,太子睡到平旦初刻,即须起身,传过早膳,到天亮之时,即开府门,裁决庶政。
而近日,他痼疾缠身,必须当心保养,所以总要到天明以后,申屠通方敢请太子“理政”。
……
十一月二十五,宗正刘礼领了皇帝“见机行事”的口谕,东出长安,护送刘贤灵柩,由陆路沿荥阳、睢阳,在梁王府歇了一日,再至庐江。
沿途约摸一旬,抵达枞阳,准备由此渡过长江,即进入吴国境内。
刘礼一路都在担心,尤其是在梁国赴梁王宴请时,梁王不肯谈论吴国事,那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
果不出所料,队伍刚刚到了码头,就见吴王使者堵在江边,将刘礼拒之境外。
“宗正大人,下官吴王少府丞邹阳,吴王令我在此恭候。”
江边一队人马,望刘礼奔来,卫士将为首的长须白面者拦下,带着刘礼马前,来人手持吴王节,一长揖说道。
刘礼下马还礼,心知有异:“邹大人,吴王何令?”
“大人远道过境,鞍马劳顿。然吴王近日染疾卧床,却不便远送,故特令下官携赆仪银百两,锦绣十匹……”邹阳说着话,一挥手,四名仆从抬上两个大箱子放到刘礼跟前。
“请宗正大人笑纳,下官即回奏吴王。”
所谓“赆仪”,是送别时赠给的财物。
还没有过江进入吴国,吴王就差人将礼物送到对岸,这分明是拒刘礼于门外,不见的意思了!
刘礼有些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拱拱手道:“既然如此,请代为转答我对吴王的谢意,我就于此返京。吴太子殿下的灵柩,请邹大人接收。”
他的意思也很直接了,既然吴王不见,那就把太子灵柩交给你,我也好回去复命。
“宗正大人,吴王只令下官馈赠送客。别的事情,下官不敢做主。”邹阳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神情不亢不卑。
刘礼碰了个软钉子,却又无奈。只得生气地冷“哼”一声,翻身上马,大声说道:“请转告吴王,新年马上到了,请他今年依例觐见!今日之银子和锦绣,我亦愧不敢受!”
宗正位居朝廷九卿,秩二千石;吴国少府丞,为诸侯王属官,秩四百石,品阶大大低于宗正。邹阳这样说话,要是放在平时,早就被拿下,最少要治个冒犯公卿的罪了。
但今日情势不同,吴王本就势大,现在又受了委屈,正在火头上,打狗看主人,刘礼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不得已,立即派出快马,先具奏皇帝,自己缓行扶柩原路返回长安。
行至梁国,自觉无颜,本不打算再做停留,却被拦下,梁王要与他一同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