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送完菜,跑了砖厂和砂场定了货后,姜黎又掉头往市里跑,在汽车站下了车后,就直奔袁家去。
今天袁老师不在,上班去了,家里只有袁青柏一个。
袁青柏其实已经在家焦虑了一早上了,虽然跟姜黎只接触了两回,但他感觉得到,姜黎肯定不会因为他昨天的拒绝就轻易放弃。
让袁青柏意外的是,昨天姜黎只在路上跟他谈了,回来后,并没有在他哥面前多说什么。
这让袁青柏心里非常感激。
听到门外姜黎敲门的声音,袁青柏在装死和开门之间犹豫了几秒,还是把门打开了。
姜黎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她昨天只是单纯来探望他哥,并不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袁青柏从昨天到现在,其实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打定主意要拒绝到底。
结果把门打开一看,一眼就先看到姜黎手里的菜,他顿时有些傻眼,愣在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
姜黎拎着东西进屋,把菜往墙边一放,就从挎包里掏出向国华连累整理的,生产队开始种蔬菜到现在遇到的问题,恭敬地递给袁青柏。
“袁叔叔,有些问题需要向您请教。”姜黎眼巴巴地盯着袁青柏,拒绝的话袁青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是打定主意绝不去生产队工作的,他一个残废,实在是怕会给姜黎他们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也怕会给他哥再惹上什么灾祸。
但只是帮忙解答一些问题的话,袁青柏觉得可以尽力试试,“那我帮你看看。”
向国华在本子上写下的问题,都是实际生产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有虫害相关,也有生长相关。
袁青柏仔细斟酌着问题,他不是那种只知道理论没有实践的人,别看他现在在屋里养得白白净净,十几年前走出去,他嫂子侄子总笑他跟老农民没什么区别。
想到嫂子和侄子,袁青柏心猛地一沉。
不敢深想下去,袁青柏哆嗦着摸出钢笔,强迫自己把心神放在那些问题上。
姜黎看他拿着笔在写写划划,也不好打扰,左右看看,拎了门口墙边的煤炉出去做饭。
袁家就只有一间屋,屋里也简单得很,旧床,旧衣柜,加一张旧书桌,上回舒兰秋他们来,连做的椅子,都是袁老师去隔壁借了两张才够。
生活杂物只有少量的必需品,生活得相当清苦。
姜黎看了眼煤炉旁边的油盐罐子,里头用筷子挑得一道道,小小的罐头瓶子里,也只剩下一点点那些隆起的道道了,盐罐子倒还有薄薄的一层。
好在屋外垒了些蜂窝煤,姜黎不用操心燃料问题。
结果等姜黎去供销点买了点油和酱醋回来,再生火才发现,还是得找人换点煤炭,袁家的蜂窝煤加了太多黄泥,半天烧不起来。
拿钱找邻居换了两块煤,姜黎风风火火地架起炉子烧起饭来。
米她也是自带的,袁家条件一看就不宽裕,口粮有数,姜黎要打长久的攻坚战,肯定得自备口粮。
等袁青柏解答完全部问题,姜黎已经坐在门槛上支着下巴等了好一会儿了。
“弄好了吗?我这里炒个青菜就可以吃饭了,马上就好。”姜黎站起身,麻溜地起锅炒菜。
袁青柏根本就来不及阻止,只能听着姜黎的安排,把书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摆好碗筷准备吃饭。
只有两个人吃饭,姜黎做的菜不多,一个辣椒炒毛毛鱼,一个炒莴笋叶,开水冲了一小碗擦菜汤,就是全部。
“毛毛鱼是在沟里捞了晒干的,莴笋家里自留地里的,酸干菜我姨姥自己晒的,都是自己家里出产的不要钱。”姜黎好久没自己做饭,手倒还没生。
袁青柏一点不觉得轻松,这些菜不用钱,但他只是腿脚残疾,并不是眼瞎,窗台上多出来的油罐子和酱醋,他都看到了。
见袁青柏不吃,姜黎开始卖惨,“袁叔叔赶紧动筷子吧,我凌晨三点就起床收菜,往市里送了菜又下乡去订砖砂,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刚端菜起身的时候,还眼前一黑呢。”
说这话,姜黎这样,袁青柏真的有些招架不住。
见自己不动筷,姜黎大有等着的架势,袁青柏终于拿起了筷子,见状,姜黎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这才对嘛,跟什么过不去,都别跟吃饭过不去。
“袁叔叔,您尝尝这个毛毛鱼,这我和我表哥去捞的,水库放水的时候,沟里全是这种小鱼,是不是很香?”姜黎见袁青柏只吃青菜,欢快地给他介绍毛毛鱼。
袁青柏习惯了独处的安静,哪怕是他哥在家的时候,兄弟俩也都是安静地对话,身边很少有人在耳边这样叽叽喳喳。
但并不讨厌。
反倒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满足,袁青柏明知道姜黎每一句都是在形容生产队的生活,把各种有趣的事情讲给他听,想要动摇他,但还是忍不住期待。
一顿饭吃饭,袁青柏正想阻止姜黎收拾,姜黎就直接把收拾的活推给了他,美其名曰分工合作。
“做饭不洗碗,洗碗不做饭,我们家的规矩。”姜黎仰起头,理直气壮。
袁青柏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规矩定得很好,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饭吃完姜黎再留下去也没什么事可做,拿了本子就告辞回去,反正明天还是要来的。
结果走出院门才翻开本子,姜黎就愣住了。
向国华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经过思考推敲才郑重写下来的,可以说都是疑难杂症,但袁青柏比向国华还要用心,一些问题表述得不够明白的,他都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在问题下面进行了提问。
大概向国华也没有想到,他提出的问题会得到特别详细的回答,问题间留了间距不多,袁青柏都仔细地把问题在后面的纸页上抄好,仔细进行了解答。
像是从植物不同的表现去判断问题,一些难以分辨的,袁青柏还画了图。
姜黎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心生羞愧。
昨天向国华教训她的时候,她听进去了,但心里确实有些不以为然,她向来注意结果重于过程。
也一直认为,即便是用了一点小手段,如果能达到皆大欢喜的目的,也无伤大雅。
但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面前,姜黎只觉得羞愧。
她的态度还是轻慢了,觉得袁青柏条件不好,没有别的选择,最后肯定会迫于现实,选择去生产队。
“怎么了,是落下什么了吗?”袁青柏正在洗碗。
看着姜黎买的那些东西,盘算着等他哥回来,要商量一下,怎么折算成钱还回去。
正琢磨着,就见姜黎倒转回来。
姜黎抿了抿唇,拖过小板凳在旁边坐下,“袁叔叔,我得先跟您道个歉,我这人习惯了利益往来,目的性太强,要是有冒犯到您的地方,是我不对,对不起。”
这一出直接把袁青柏给弄懵了。
姜黎去而复返,回来后一句废话没有,直接道歉,没头没尾的,袁青柏连反应都不知道怎么反应。
“我回来除了道歉,还想重新跟您谈谈生产队的事儿。”姜黎语气诚恳,她仔细把生产队和东升联营,和蔬菜公司的关系进行了详细的说明。
又具体讲了,生产队和东升的管理独立,不受其他单位的制约。
“当时成立蔬菜大队的时候,虽然没有从公社找出精通农业相关的老知识分子,但公社所有的的下放老同志,几乎都集中到了我们生产队。”姜黎细细道来。
这些老知识分子调到他们生产队来,不说受到多高的礼遇,但吃住条件都大有改善,分配劳动也合理公平了许多。
别说,这里头还真有卧虎藏龙的专家,替生产队解决了不少农业以外的问题。
“袁叔叔,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您要答应去东升,我能保证大家对您最基本的尊重。”姜黎认真地说。
见袁青柏听到这里眉头一下皱起,立马又道,“您要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能给我们当个技术指导也行,有问题我们再来请教您。”
姜黎挥了挥手里的本子,“就像现在这样。”
这下轮到袁青柏不大好意思了,他虽然已经尽量详尽地解答了问题,但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通过实践去解决更好。
“让我再考虑考虑。”姜黎提及的那些老知识分子的情况,确实触动了袁青柏。
他和那些下放的老同志还不一样,他是自由身,姜黎聘请他,他去做的就是一份工作。
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
想到兄长斑白的头发,袁青柏心里头一回动摇了起来。
“行,您考虑,周末我再过来。”本来打算打持久战的姜黎,放弃了这个打算,选择坦诚,“我舅舅想来拜访您,就写这些问题的那位。”
袁青柏瞪大眼睛,“不是你写的?”
姜黎愣住,隔了几秒才笑起来,赶紧把自己只是个卖货手,对种地并不精通的事赶紧解释起来。
至于她昨天找向国华出有馊主意,姜黎是绝口不提。
有些蠢事,过了就过了,别再提起让人糟心了。
“你舅舅很多问题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路,实践出真知,多研究研究,就不需要再找我确定解决办法了。”袁青柏对向国华非常肯定。
头一回知道有生人想见他,袁青柏心里第一反应不是回避,而是有了些许的期待。
向国华提的问题,也给了他不少思路,他确实有想要跟向国华一起探讨的东西。
送走姜黎,袁青柏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甚至都没在想怎么还姜黎这些东西的事,而是在思考,等向国华来,要讨教什么。
“袁瘫子,刚那个女的是你们家什么人啊?她怎么对你们那么好,我看她又买油又换煤的?”结果刚转头,就碰到院里的人瞎打听。
对方打听着,目光扫过袁青柏,是一脸的鄙夷,满脸都写着,怎么会有人对袁瘫子这么好。
袁青柏高涨的情绪一下就落了下来。
他沉默地推着轮椅去收拾剩下的碗筷,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对方拿来大作文章,哗众取宠。
到时候流言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又不知道会有多少脏水要泼到他的身上。
见他不理人,瞎打听的人冷哼一声,“不过是个死残废,什么玩意儿。”
对方骂过后,这事还没有完,袁青柏还没收拾好,对方家里的女主人,就端着一盆不知道洗过什么的水,泼到了他家门前。
别说道歉了,人家连正眼都没给一个。
袁青柏敢怒不敢言,只默默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