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称职
或许是大脑会自发地保护身体,人在病中的时候,通常思维和情绪都是迟滞的。沈让的意识有些模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他眉峰微微下沉,虽说大半张脸在呼吸面罩下头,小火龙却敏锐地抓住了他的情绪。
“长官别生气啊。”小火龙继续替他擦了擦脖子,才把毛巾放回脸盆里去,腾出手环抱着自家让让,抓着他的手臂做屈伸运动。
“我伤虽然长好了,但是肌肉还没有完全恢复,医生说三个月不能出任务,我就到医疗部兼职啦——”他一贯话多,沈让没法答他,他也不在乎,自顾自就能说上一整天,“你要生气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是现在身体都没好,留到好起来再气,到时候要打要骂都行,我小火龙一人做事一人当。”
沈让无力地闭上眼,有那么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坐在外头办公室的两人,听着屋里的“谈话”居然没停过,都觉得稀奇,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目光里都充斥着浓浓的疑惑和不解。
“让让,咱们商量个事好不好?”小火龙继续念念叨叨的,也不像对待个病人,也没把在复盘大会上受的那些气带回来,就全心全意地想着两个人的生活。他停下来一会儿措辞,沈让居然睁眼,试图歪头看看他。
“我们再暂时结合一次吧,反正程序又不复杂,基地里也安全。”小火龙低声说。
他无端又想起上一次两人在结合热的时候,他偷偷抱着沈让无知觉的腿蹭蹭,沈让那时应当是知道的,却只是偏过头,默许了。沈让在有些方面其实很温柔,他从来不说喜欢小火龙这样的话,也不主动利用自己的权势、年长的上位者的经验,去讨小火龙的欢心,却向来纵容偏袒。
沈让却已经睡着了。
没有均匀又绵长的呼吸声,只有墙面氧气阀和呼吸机不断充气的声音。小火龙一时间有些失落,看了一会儿监控屏幕上浮动的数字,每个指标都是不同的颜色。他恍惚觉得,这些指标每一个都代表着这条生命仍然存活,却加起来也拼凑不出完整的生活两字。
游子龙的到来并没有像老卫希望的那样产生什么神奇的影响,病人的感染性休克在一波又一波的广谱抗生素作用下勉勉强强纠正少许,高烧暂时地降下来,但由于败血症休克导致的血管扩张仍然存在,以及由于肾功能损伤,水电解质紊乱,液体渗出血管淤积在组织于第三空间,哪怕大量液体输入,低血压的症状也并没有改善,反而,导致了严重的肺水肿,使得本就被肺炎影响的呼吸功能雪上加霜。
朝城没有精密到可供人类使用的透析机,老卫想破了头,最终只找到一个办法——用腹膜透析。腹膜透析,也就是利用透析液和患者本人的腹膜,把体内的水分以及代谢物过滤、排出。虽没法完全代替学也透析,但相比之下更加温和,也足以达到目的。
腹膜透析管从脐下置入,就是给人身上生生开了个洞,连着一根不粗不细的半透明管子。沈让身上皮肤青白,手术置管之后,伤口周围贴着纱布,倒是不怎么出血。小火龙摸着他额发,问他疼不疼,他却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
他是高位截瘫,哪里知道什么疼呢。
置管次日,勾兑好的透析液,加热到体温,从管路里缓缓流进去,一百毫升,五百毫升……足足两千毫升的液体流进去。
沈让平躺着,身体掩在病号服下。因为是第一次透析,为了观察有没有渗漏,交叉系带的病号服被掀开,露出一小节肚皮,被子被拉到耻骨的高度。从胃部到小腹全都暴露在外头。他的肚子扁平,腰身早已在三个月中失去了好看的肌肉走线,囤积了薄薄的皮肉,却又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重病,瘦得不见踪影。胃部甚至略微塌陷,到了肚脐周围,又圆圆硬硬的鼓起来,皮肤上有着一片一片碘伏色的发黄,是打针留下的印记还未消退,尔后又是瘦可见骨的两侧胯骨,皮肉凹进去。
由于置管,抗凝药物没法继续在腹部注射,注射点改到了大腿。但肾功受损,依诺肝素经肾代谢,老卫没敢继续给,而寻常的肝素却很难控制用量,少一点可能没法起到抗血栓的作用,多一点,又怕引起凝血障碍。加之肾脏参与凝血因子的合成,肾衰本身就有引起出血、贫血的风险……老卫觉得这是对他医术的巨大挑战。
小火龙不懂这些,他只看着沈让的肚子一点点鼓起来,逐渐皮肤紧绷,浑圆一个。沈让不大清醒,人愈发躁动,不安地想要动弹,鬓边也淌下汗来。他没法确切地感觉到哪里不适,却只是一阵阵的气短,呼吸机吹气球般把他的肺部吹开,而鼓涨的腹部又带着两升透析液把扩张的肺部往回顶,像是水火不容的交战在体内展开。
他手指还有些蜷缩,蹭到肚子上,摸到异物,就神志不清地往外拽。他甚至没有明白要怎么抓握,只是烦躁地用指间和去推,软绵绵的手指挂在管子上,压出弯着的角度,他用手腕去推,那管子虽有内部的固定,却也缝合着皮肉,被他拽得都能看出缝线。
游子龙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抓他的手,“让让,让让不拔管子——”
他所有的力气都宛如泥牛入海,被人一下子带走,他手臂微微晃了晃,小火龙捧着他的手,先看了腹部置管,再去检查手背上的留置针。他似乎感受到小火龙的手,手指颤动了几下,忽然翻转过来一把扣住。他分明用力到整条手臂都在发抖,落在小火龙手里,却其实是虚软的,只有指尖轻轻似是而非地挠着掌心。
涨,痛,闷。
沈让一阵阵犯恶心,小火龙在他耳边急切地说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法理解,只失态地仰起头,试图弄掉呼吸面罩,让腹部占用肺的位置,能缓解几分不适。他鼻腔和喉咙都是机械通气和高流速的给氧导致的血腥气,想要喘息却没法抵御正压通气的力度,甚至睁不开眼,眼尾却沁湿了生理性的泪水。
小火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捧着他的左手,上身倾下,去吮吸他眼角溢出的眼泪。他从没体会过这样的心疼,只觉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要受这么多折磨。他醒着的时候能把植物种子藏进伤口以求对阎罗王一击必杀,扛着好多种止疼药都止不住的神经痛肌肉痛,却在半昏迷中连眼泪都出来了。
他的腿也有些不自主的细微痉挛,胡乱蹬了几下,从被窝里钻出去一点,是软绵绵下垂蜷缩着的脚趾头和脚尖。
小火龙觉得这人还不如昏迷着,昏迷着就不用遭罪了。他在沈让眼角留下了又深又长的吻,缓缓抬起身来,却对上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
沈让看着他,表情有些委屈。
他分不清哪里不舒服,只是难受得醒来,还没有分清楚今夕何夕。他的腿时不时蹬直些,抽抽两下,整个腹部都觉得酸麻灼痛,身上不由自主打起激灵,还有些心跳加速。
伤后几个月,他其实并不是完全的感觉不到,一方面是常常有疼痛、麻木和灼烧感,偶尔知道难受,却从来没定位清楚过。另一方面,是低级中枢仍然有反射,虽然脑子不一定能感觉到,但身体本能的反应还是会有……比如这会儿,明显地心跳有些快,时不时微微发抖,八成是憋尿了。
——他这样想着,脑海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这场景解读成了憋尿,他只觉得自己腹部涨得发硬发冷,呼吸急促,迫切地想要排尿。可明明摸到了管子,去用掌根推揉却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沈让被呼吸机逼迫着平稳呼吸,那点可怜的自主呼吸被仪器检测出来,屏幕上闪烁着红色的数字,他难受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艰难地把脸埋进枕头,还蹭了蹭溢出来的生理性泪痕,看到小火龙,嘴唇上下开合,已经顾不得什么面子,却被管子和面罩隔着,根本不知是在说什么。
小火龙觉得沈让在求他,他扭头看向另一侧床边的卫大夫,目光里也有央求。
老卫摇摇头,把排空的透析液管路断开,在腹部的罐子外头扣上保护帽。沈让刚从外头回来那几天就是尿路感染,连带着尿道刺激征。
之前他也对沈让提过排尿训练,说是通过低级中枢的反射和腹压,尽量把导尿管扔掉。但沈让不配合,也没真的训练成功,结果赶上这回感染,不能用尿管,情况就特别糟糕。失禁和尿潴留交替着来,沈让时不时觉得难受,却未必真的有尿,时不时有尿却尿不出来,可憋得狠了难受不说,腿还要闹腾。
腿闹腾也不是大事,可沈让接受不了别人碰他的腿,这要是情绪抵触也就算了,可生理性不接受,碰了就吐,折腾一下,下一顿饭直接就省了,神仙来了都没办法。老卫叹了口气,还是跟小火龙交代。
“他可能是觉得憋,两升液体灌进肚子里肯定不舒服,但是他现在也没尿。你俩私底下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舒服点你就用上试试吧。”
间歇性腹膜透析倒是也有好处,只要不污染管路,可以自由活动,这会儿自由活动是够呛了,但是翻个身揉揉肌肉抱一抱还是有可能的。小火龙委屈巴巴地看着老卫完成操作走出房间,兢兢业业地伸手,轻轻摸了摸那看着跟要涨开似的肚子。
游子龙永远也当不了沈让的护士。他根本看不得沈让受苦,直觉得心肝脾肺肾都纠结在一起,生生的疼。护士的基本素养是给与专业的照顾和人文关怀,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哭。
沈让突然动了动嘴唇,他没看懂,沈让又重复了一遍。是一个闭口的爆破音接一个开口音,小火龙凑过去,试图辨别地更明确些。
沈让吃力抬起另一侧的右手,手掌滚烫,而手指凉冰冰的,轻轻覆上小火龙的眼睛。小火龙突然明白过来沈让说的是什么。
——别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