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狼狈和生存
心照不宣的不仅是彼此那些小心思,还有些很现实的问题。好比说沈让病倒之前想要推走游子龙的一些念头,好比说蛰伏在内心深处准备伺机而动的黑狗,好比说五天没有排便这件事。
“让让,今天试试排便好不好?”小火龙从身后抱着沈让,也没有让人躺下的意思,把他喝不下的热可可放到身侧床头桌上,把被子拽到了胸口上面,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尔后两只手都在沈让的腰身之间轻轻推揉。
他说完话,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往日身体好的时候,沈让会想法子把小火龙支出去,时间久了,小火龙也就会自己跑出去,给沈让空出充足的时间,让他慢慢来。其实除了老卫和严冬曾经指导过他受伤之后第一次排便,再没有人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操作的,有多狼狈,有多难堪。
他日常的药物有三种缓泻剂,但到了当天,还是要用开塞露。他早上起来就要喝很多水,沿着肠形,自右下腹开始,顺时针按摩腹部。到下午那会儿,他会在床上铺好两三张护理垫,侧躺上去,面朝左边,整个人赤身裸体弓着身子,摸索到正确的位置。他手上知觉本就不太敏锐,戴上手套愈发麻木,身体也没有感觉,这操作也不在视线范围内,用药的时候也不知深了浅了,挤出药物的时候,也有时手指使不上力,挤到护理垫上或者引发手部肌肉痉挛都是发生过的。
他对括约肌全然没有控制能力或者知觉,那药物就算挤进去,有时会待不了一会儿就流出来,有时会带着一些软化的粪便,也有些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他后来也摸索出一些技巧,尽可能地俯卧,尽可能地把毫无知觉的双腿抱到胸前,药物在体内能多保留一会儿,功效也就好一些。
他轮椅上也会垫上许多层护理垫,那坐垫虽说有基本的防水功能,可以清洗,但毕竟价值不菲。待得身体有了反应,也就是低级神经中枢的自然反射,有时是出汗,喘息,有时候甚至会头痛,浑身发抖。这反应不能太弱,因为药效还没能彻底发挥,他得再等等,可这反应也不能太强,太剧烈的反应他控制不了,可能就会排到隔尿垫上,收拾起来又是浩大的工程。
他得卡在合适的时机转移到轮椅上,把自己挪到洗手间座便器上坐好。这个过程并不像平时的转移一样简单安全,他怕药液带着粪便漏出来,怕自己坚持不了这短短的几分钟,也没法绑上腰托或者束缚带,磕着碰着,双腿掉下轮椅,都是正常的。
可就算坐下,也很难像常人一样顺畅。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只能靠揉,靠听,靠嗅。因为身体的排便反射,他头痛喘息,肢体也会不自主地痉挛起来,坐不了太久,可偏偏他必须得坐着,等肠道蠕动。更有甚者,因为迟迟没有反应,他得用手去按压括约肌周边,沾染上秽物都是小事,有时忽然开始排便,他隔着手套,能感觉到温热成型的粪便。
真恶心啊。
别说是旁人,就是他自己都接受不了。可那又能怎么办,人总得活着,总得面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咽下苦果,维持着在人前的体面。排便之后去彻头彻尾洗澡洗干净,然后狼狈地用医用的牛皮纸袋,把手套、护理垫、药物,全部收拾好,把意外弄脏东西擦干净消毒,换洗床上用品,清洁轮椅和洗手间,喷上空气清新剂,打开排气扇。
这样一个过程就是把尊严掏出来,抛在脚下,碾得稀碎,再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胶水黏在一起,捧着。在漫长的生活里,无限次重复。
就像一个有良知的战士无论如何也不会“习惯”兄弟的死亡,他也永远没办法“习惯”这种落魄。可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他如果不去面对,那就有可能产生更多问题,在人前失禁、把自己憋死,或者被迫灌肠,肠道里的东西会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带着颜色和气味,隔尿垫都拦不住,能浸湿整个他身下的床单。
游子龙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他生活的这一部分。
“不好。”沈让拒绝地非常明确,他想维持住自己最后这一点体面。
——至少在游子龙面前。
“不拉粑粑怎么行啊!屁乃人中之气,不对,粑粑乃人中之……”小火龙胡言乱语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岂有不拉之理……我看记录上写着,你上次拉粑粑是十天以前了,咱们上一次暂时结合失效之前,要憋坏了呀。”
“透析液应该先放掉的吧?”他说着,就去摸沈让圆滚滚全是液体的肚子,想帮他揉,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好小心扶着。
“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抱你去卫生间,你自己解决好不好?或者弄个便盆来坐在床上解决?要不要用开塞露的,你自己弄好,我抱你去卫生间,然后我们都出去,都不看,好不好?”
“不好。”沈让又拒绝了一遍,情绪有些压抑。
事情哪有游子龙想的那么简单,他如今手上没劲儿,身上虚软,坐起来靠着都觉得累,去座便器上,坐不坐得住姑且不提,他根本没力气揉肚子,怎么排?身体会配合吗?排完了怎么清洗?
“叫严冬来帮我吧。”沈让突然又妥协了,他像是叹了口气,“先让我躺下,累。”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他吗?”小火龙挺纳闷,他能感觉到沈让对这件事的抵触,但就像尿尿啊按摩啊,他也抵触,可是如果是他小火龙来做,长官好像也就默许接受了。游子龙觉得排便也是一样的,却没想到沈让会“钦点”严大哥来。
他想了想,又觉得是不是沈让嫌自己没学过这些,他想说“我不会可以学”,但看到沈让的表情,又咽回去了,他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动了动,才问。
“严大哥来,你就会好好拉粑粑吗?”
沈让沉默了很久,才一动不动地发出了一声低而缓慢的,“嗯”
游子龙有点委屈,也有点不理解,但还是选择尊重让让的决定。他扁扁嘴,想了想,看了让让一会儿,“那好吧,那让让答应我,要把粑粑拉出来哦——”
他给严老大打了电话。严老大这几天和老卫换班呆在办公室指导他,倒不是时时刻刻两个人一起值班了,沈让的身体更多还是他小火龙在照顾。严老大没多一会儿就来了,还背了个包,带了不少新的护理垫、输液器、透析液什么的过来,补充屋里的库存。这段时间沈让的房间就囫囵个儿特护病房,二十四小时都得有人,还得是俩。
严冬从屋里出来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一次性围裙和手套都塞在垃圾桶里,床上用品也换好,换下来的丢在一旁的布袋子里,等待特殊清洗。垃圾袋系好,里头有好几个牛皮纸袋,垃圾桶也换上了新袋子,屋里倒是整洁干净,味道也不大。
小火龙高高兴兴用沈让的权限点了生滚鱼片粥,配了一小碗肉松,放在大大的餐盘里。让让今天拉了粑粑,应该胃口不错,而且他吃了这么久难吃的东西,看到这个肯定很高兴——
他看见严冬走出来,连忙端着大餐盘,探头进去,“让让?”
沈让背对他侧躺在床上,没什么反应。他又扭头看严老大,严老大对他点点头,一边写记录,一边小声说,“睡着了,累的。”
小火龙有点惋惜,他用一只手打开粥碗的盖子,耸耸鼻子,感受了一下鱼片粥的香气,又把盖子盖上,端着进了卧室。沈让闭眼睡着,眉眼之间似乎不大高兴。小火龙蹲下身,把鱼片粥端起来,掀开盖子放到沈让鼻子前头,晃了晃。
“让让,闻到什么没有?香不香?”
迎接他的却并不是他期待的笑容和欢喜。
沈让眉头皱了皱,艰难地喘息了几下,突然冲着床边探了探身子,发出“唔”的一声。小火龙一惊,下意识蹦起来。沈让张口,“哇”一声,像是要把胃都吐出来。他顾不上别的,身子也动不了,用尽全力只能把头探出床边,消化了一半的热可可带着酸水从他口鼻之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喷射似的落在地上,游子龙裤脚被溅上褐色的污渍。沈让却上不来气似的,只有接连不断的干呕声混着涌出的液体落在地上的声音,夹杂了因为痛苦而从胸腔嗓底溢出的无意义音节,却没有吸气声。
游子龙整个人愣住了。
沈让的呼吸肌是受了瘫痪影响的,他不太会咳嗽,也不太会呕吐,需要腹压的东西他都不太会,此时如一尾苟活挣扎的鱼,肢体因为剧烈的不适,不自主地动着,胃部痉挛,直接把东西逼出食管,却没法自己控制着呕吐更多或者停下,他甚至找不到吸气的机会,好容易倒了一口气,却觉带着什么堵住了气道,意识很快就模糊过去,整张脸像是泡过水,虚汗凝结在鼻尖,和呕吐物一起往地上滴落。
先是热可可,尔后是棕褐色的不知名液体,带着点酸腐臭和血腥味。游子龙终于反应过来,给他拍背,他静止了好一会儿,突然“咳”了一下,猛地喘息起来。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沈让意识朦胧地看着洁白的瓷砖地面上棕褐色呕吐物,忽然觉得抽丝剥茧,他的病和他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他终究一点点耗空。
他还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