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脉。
这里仍然是神明的人间圣所与其延伸,扶桑花艳、栀子芬芳,太阳的光散在山林的雾里,起伏成薄金的浅浪。
李拾在山林里捡拾松枝,拿它们做柴烧起来会有好闻的松木香气。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在回到李府之前,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被淹没在荒草乱石中的废宅,甚至打算好了准备从荒宅里翻一翻、拆吧拆吧,能卖的都卖了换钱,在卢国找个安定的城镇住下。
当然,这想法在见到后李先生的那一刻就被他扫到垃圾堆里了。
他是李氏离开李府之后第十代的后人,也是仅剩的后人。他继承前辈的遗志,为解开李氏的诅咒而努力。接下来他应该回到祖地、传承下李氏血脉、重振家族……但在看到这热闹又安宁的小院后,他想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李府很好。无论是宅子,还是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好。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不是来到一个早已陌生的祖地,而是流浪已久的游子回到家乡。
李氏的诅咒已经解开了,别在继续奔忙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先辈们都已经死了,现在李氏就他一个人。他觉得李氏现在这样挺好的,那就挺好的。
虽还有一位隐在玉佩中的李氏先祖,但先祖在诅咒解开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开始的时候李拾还很忧虑,后来他就觉得古怪。他不是傻子,只不过不想追根究底。无论先祖有什么隐秘,不想说就不说吧。
这想法,一直持续到太阳星暗下去之前。
等太阳星重新亮起后,李拾一边向玉佩里的老祖宗询问发生了什么,一边匆匆准备赶回李府。
老祖宗还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见到一个相貌圆满庄、彩衣飘然的女神。
“……无忧天女?”李拾试探着问道。他在水固镇里见过这位天女的神像。
“李拾。”无忧天女声音平静柔和,令闻者自然安宁、烦恼皆去。
李拾因之前的天变而生出的忧怖自然化解了,只觉安详舒适。他不由敬慕亲近地看着无忧天女,忘记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想继续听她说话。
无忧天女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好像改了主意,把之前准备说的话也变了:“借你祖宗一用。”
李拾:……?
李拾正茫然着,却见胸前戴着的玉佩不知怎么就到了无忧天女手中,天女一摆手,他就飘飘忽忽飞了起来。左右山林退如梦幻,再看清时,他已落到了李府的大门前。
记命笔灵伪作李氏先祖,藏身于玉佩之中。大玄不知为何没有管他,或许又是一枚随手抛出来的葡萄。毕竟,曾经长阳做下这些布置之时,针对的是浑沌。他自己费心对付浑沌,不如丢给天神们使鹬蚌相争。
大玄打得好主意,但他此前种种谋划能盖太阴一步,是因为她错认了长阳。八壹中文網
方才她正想柔和些从李拾手中取得记命笔灵,却恰逢炎君传讯与她。得知了幽冥中的事情之后,她也没心情再顾忌李拾的心情了。
大玄已非昔日长阳,以天地为局,容不得优柔寡断。
大玄抛出了葡萄,但葡萄落到太阴手中,用来晾干还是酿酒,就是她说得算了。
无忧天女的身影悄然消失在林间。
“浑沌想要寻找一个梦。”水相的神念传来,“我观遍世间梦境,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梦。”
对蝶蛊来说需要费心去做的事,对于水相来说不过一个刹那的心念所动而已。
“我观浑沌在梦界所行,不像在伪饰布局。”水相继续道。
她从众生的梦境与蝶蛊身上知道了浑沌在这方面费了多少工夫。从十二万年只成了这么一只蝶蛊来看,就知道此事的难度了。
就算浑沌是想拿此做个空局,那也得放下饵才行。
水相神念一动便查尽天下梦境,浑沌一点布置都没有,凭什么来骗到她?
她更倾向于认为,浑沌是真的在寻找一个梦。
蝶蛊不可能欺骗于她,它在面对水相时比面对浑沌更无力抵御,因为水相是它所行之道的化身,浑沌虽强悍,却并不通晓梦境领域,否则他也不必费力炼化梦蛊。
浑沌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留蝶蛊在世间寻找,任由水相得知他想做的事。除了浑沌对自己的小世界有信心的缘故,恐怕还有另一重目的——
“我猜,他是想借我之力,寻找到那个梦境。”水相继续道。
浑沌寻找了十二万年都没有结果,恐怕自己也陷入了焦灼当中,现在水相苏醒,哪怕这个梦境落入水相手中,也算有了线索。
浑沌认为这个梦很重要,为此宁可付出不亚于对待幽冥的力气。但他却无法告诉蝶蛊这个梦境的丝毫特征,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模样。水相已查过世间一切新旧梦境,同样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在意的线索。浑沌凭什么如此笃定呢?
太阴没有说话,她想到了长阳。
浑沌没有来由地认定世间有一个特殊的梦,曾经的长阳也是没有来由地认定道有缺,他是如此的笃信,却拿不出任何线索。
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确信?
是他们感觉到了什么?还是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又或者,是自己等人,忽视了什么?
太阴心中恍惚闪过什么感受,再想细察时却觉得那感受像是雾气折射的微光幻影,虚浮得什么都抓不住。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梦境,却连你都找不到。”太阴暂时放下那一点虚浮的感受,重理思路,“那么应该由我去找。”
阴而隐之,封而印之。
她是这世上最善隐匿的天神。
不过,浑沌想要寻找的梦并非最重要的。比起这个,水相对如何破灭他的小世界更感兴趣。白帝已将浑沌的小世界困在道之缺中不得增长,比起现在受限的浑沌,还有另一件事十分重要:
寻找大玄。
……
巨大的仙鹤穿过薄雾,像一笔水墨从留白的天空落进写意的山林浓墨。
几点飞檐翘角斜挑,漏出藏在林中的隐逸宅院。
白鸿翩然而落。
李府当中,宅灵后李凝出身形。
“丁芹呢?”白鸿当先发问,“她要去哪儿寻找上神?”
连天神们都寻不到大玄的踪迹,丁芹又怎么寻得到呢?她这是心痴了。可李府当中这么多人,怎么也没有劝得住她的?
后李叹了一声,道:“她在登大青山首。”
“大青山首?她去那做什……”白鸿正在颦眉,说到一半反应了过来。
她此前与后李传讯沟通,已经得知大概的情况。丁芹的神印熄了,感受不到与神明的联系。她这是想通过登上神明的人间圣所,借神明之道重新感受到一丝联系,才有可能寻找得到上神。
可她寻到了,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白鸿双翼舒展,一纵而起,不待后李回应,丢下一句“我去寻她。”被风托着,往大青山首去了。
那是天神之间的博弈啊。
……
“他以契牵走了幽冥中的众生。”炎君道。这个众生指得是本不该出现在幽冥当中的众生,那些本当投往下一世轮回的魂魄又都被黄泉河水带走了。
“这天地间……九成九的众生都曾与他立过契。”
在长阳建立地府的过程中,玄清教的名广传于世间。那时候的玄清教有教无类,不分人鬼妖灵,就连神智未开浑浑噩噩的虫蠹都算在其内。此生灵智未开,来世说不得就挣脱了肉身困缚,得以拥有神智。就算常年轮转于神智受困的生灵躯壳之内,在死后的短暂时间内,魂魄脱离了心窍蒙蔽的肉身,也可以反现神智。
凡因果有乱、心有祈愿、念诵过长阳的名,那就与神明立下了契。
只是曾经长阳以慈悲之心行事,从未要求过众生的供奉。现在大玄来索取他的祭品,众生又怎能拒绝呢?
“他无法以契掌控所有众生。”太阴说道。
与长阳结契的,有三种所求。那些求因果公正的,世间因果仍乱,地府虽成却毁;那些求世界寂灭的,天地此时仍在。
这二者都有回旋的余地。
但,那些求神明消亡的,长阳已真正死过一次。
这一类众生违逆不了他的契。
大玄之契虽无法掌控所有众生,却有了另一重效果——浑沌再无真灵可夺。
当大玄拾起这过去从未在意过的契,那浮散的约定就凝聚成不可毁断的联系。
浑沌能斩断众生因果,谋夺真灵,但却斩不断众生与大玄的契,因为那契的另一端,是本质与他不相上下的天神。
这是只有大玄能够做的事,因为,天神本不该沾染因果。这样强行掌控众生来执行契,势必牵上因果。当他身为长阳之时,太阴和炎君都不会看他如此胡来。
“浑沌坐不住了。”白帝道。
浑沌的小世界并不完善,他的世界中没有自己的真灵,现有的真灵都是从此方天地当中夺来的。之前怪异减少、九泉重定就使他失了许多真灵来源,现在大玄以契牵住众生,几乎是彻底截断了他谋夺真灵的可能。
“他说了什么?”太阴问道。
白帝定于道之缺外,封了浑沌小世界继续扩张的可能。
“他想劝我们先和他一起陨灭大玄。”白帝说道。
浑沌的劝说还很有理有据。由他来和诸天神相争,此方天地总归能够留存下来。浑沌并不想破坏天地,他只想让这片天地实行他的道。可若是与大玄相争……那是个想寂灭天地的疯子,他的手段是没有顾忌的。
与浑沌相争,总比与大玄相争要好。
“他不过是因为此时势弱,想要寻得喘息之机罢了。”太阴淡淡道。
“他确是如此作想的。我更想知道你是如何作想的。”白帝说道。他问得很平静,但话语中的意思却很沉。
大玄能成今日之势,有一点不可或缺——太阴念情。
若非太阴对长阳念旧,十二万年前大玄便会陨落;若非太阴将此事瞒尽所有人,大玄今日的筹谋也不会如此轻松。
白帝并非要追究对错,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更何况,此事也难分对错。
他只是要一个确定。确定太阴接下来在面对大玄之时,会不会仍念旧情。
这一念偏差,差得可能就是天地生灭。
“我知道,”太阴缓缓说道,像是在话里沉定下心,一直沉到幽深寂静的海底,“这是天地之事,没有私心可徇。”
无论如何打算,都需要先找到大玄。
大青山首,白鸿很快就找到了丁芹,她还没有来得及登很高。
可是,她也劝说不动丁芹。
“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白鸿说道。如果丁芹一定要去,那就一起去寻。有她在,总好过丁芹自己。
丁芹却摇了摇头:“我只能自己去。”
“为什么?”
山风吹拂过白鸿的羽衣,夹杂着一抹白的头发拂过丁芹的脸。
“因为……”
……
“我会想办法找到他,收回你们对神使的关注吧。”太阴神念中对诸天神道。
“为何?”水相问道。
白帝同样在等太阴回答。
风是水相的权柄。她的关注落在白鸿身上与丁芹所在风里。
定是白帝所掌之道。他的关注落在丁芹的坚定之念上。
……
“上神如果不想被人找到的话,那他绝不会在有旁人的时候让我找到。”丁芹灰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前方,“所以我只能自己去。”
丁芹凡尘力微,她唯一能找到大玄的机会,只在于大玄的心意。
他或许会愿意见与他有神使关联的丁芹,却不会乐意其他人顺着一起找过去。他不会察觉不到那些跟随在丁芹身上的目光,所以只要丁芹身上还有别人留下的手笔,她就永远见不到大玄。
水相与白帝落在丁芹与白鸿身上的关注散去了,她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觉察。
白鸿抿紧了嘴唇:“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这句话,是对若此生身死、沉沦轮回的承诺。现在天地乱象愈演愈烈,丁芹虽有神力护持身躯,却几乎无法运使神力,唯有以微力撬动灵机,或可施展些许小术。她要独行于世,何其艰险?
曾经她有着神明的庇护,现在她所侍奉的神明,还会冒着暴露自己的存在庇护她吗?
丁芹对她露出一个柔软的笑,阳光落在灰色的眼睛里,像一块温润的灰玛瑙。
就好像阳光一直照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