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与李元娘刚下马车,便有一个小沙弥从寺门过来,双手合十向他们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又问“可是叶家大公子与少夫人?”,得到肯定答案后,便引他夫妻二人到了寺庙后院天音大师处。
李元娘刚进禅院,便见到一僧人,缁衣芒鞋,背对着月洞门,侍弄着一畦小青菜。她以为天音大师在佛前多年,多半是不喜喧哗聒噪的,随叶英行礼喊了“大伯”后,让梨拾将手上的一干礼品转递给一旁的沙弥,见叶英似有帮忙之意,帮着他解下圆领袍的前后横襕,而后安静立在一旁,强忍心中笑意给正陪着大伯父在菜畦中劳作的丈夫递过一些工具。
少倾过后,天音大师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看向李元娘笑道:“我记得你是单名一个‘陶’字吧,长大了,眉眼生的与你阿爷愈加像了。”
李元娘闻声,恭谨回道:“昔日在长安时,也有许多人说过,比起母亲,侄媳更肖父亲。”武氏长眉入鬓,颇具英气。她却是两道弯眉秋水目,如弥雾远山,与父亲李承休确实像了个十成十。
“想笑何苦忍着,我顶着日头这般等你们来,就是让阿英下地,好博佳人一笑。你忍住了,那我这辛苦岂不是白费了?”天音大师将手中的葫芦水瓢扔回木桶,走到一方石桌前坐下,笑着同李元娘说了一句,“阿英这人言语寡淡无趣得很,你日后啊,得自己从他身上找乐子。”
叶英听到天音大师的话便知道自家大伯又生了顽笑之心,看着拿瓢替他舀水的李元娘,突然想向诸天神明求一段来世的缘分,不要锦衣玉食,闻达天下,只与她做一对平凡夫妻,裁织耕种,粗茶淡饭,细水长流地相伴终老,这样便很好。
此时,那端坐殿前的万万尊神佛,垂首慈目笑看人间,似乎在说,“你看,那万丈红尘中,又多了一个痴儿。”
人心有贪念,难出红尘啊。
李元娘闻言却有些失笑,她还当天音大师半生风雨走过,千帆过尽,如今又是化外之人,侍弄一些花花草草,许是为了修身养性。不想竟是为了让她看一眼叶英下地侍农的模样,不过这般情景也确实算是毕生难遇了。
那慈眉善目的僧人,或许曾经也是个“骑马倚斜桥”,惹得“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少年。
“父亲在家常说,大伯是个世间难得的妙人。今日元娘有幸得见,方知此言不虚。”李元娘在武氏身边修炼多年,在拍马溜须一道钻研甚深,末了还没忘加一句,“自然,如我夫君亦是凡尘少有。”
天音大师听罢看了眼耳尖微红的叶英,不禁捧腹,大笑道:“我生平无意间当了回月老,无心插柳,倒牵了段上上佳的姻缘。”
正说得高兴,只听身后有人道:“叶兄,晨起时,弟闻窗外喜鹊欢叫不停,料你有喜事,特来讨杯茶吃。”
李元娘循着声音回身,只见一男子,身形瘦削,约摸五十岁上下,着僧衣,却没有落发。身边还跟着一位少女,衣着也是十分素雅,还向她颔首打了招呼,眉眼带着浅浅笑意。她只觉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直到叶英走到她身旁,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方回过神来。叶英向那男子作了一个深揖,道:“叶英携新妇见过梅世伯。”
李元娘听到“梅世伯”三字,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她以前为了叶英,特意建了一个二小姐,将藏剑的剧情任务过了一遍,关于叶梅两家恩怨,她印象颇深的除了梅傲儒最后在灵隐寺中自尽,罗浮仙有一个儿子,便是叶晖说过的一句话,“其中苦楚,父亲从没和任何人讲过,大哥更是只字不提。”
其中苦楚,不与人道,便无人得知,譬如肩头那道伤。
叶家长辈多是男子,倒省去她不少口头功夫,当众人一道来到禅房正厅,她这个新妇便再没有开口说话,只安静坐在叶英身旁,待两位长辈谈笑偕欢之时,便带着梨拾悄然退到次间茶房去煮茶。
两人退至茶房,从此间还能听到正厅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此番我父女二人能够团聚,还要多谢世侄川蜀一行,不顾安危救下仙儿。”果不其然,她若是不走,人家有些话还真是不好说出口。
两家友邻世交,忽有一日其中一家蒙受不白之冤,突逢大难,家人离散,天涯零落。后来某年,蒙难的那家找回了小女儿,家族凋敝,不复往昔,正好世交有子长成,掌中至宝自然是托付给至交才让人安心啊。
世兄世妹,真真是一出好戏初开场。梅傲儒想要什么?是妾?还是平妻之位?
“傲儒,如今仙儿已经回到你的身边,现下剑雄虽未曾有消息传来,孟秋却没有放弃,一直派人四处打听,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仙儿父女还能再见,已是上天垂怜。如今,剑雄那边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我如今还有一事,有求于叶大哥。”
“叶梅自祖辈便一直交好,何事?你尽管说来,我一定尽力。”
“梅家已经破落,内人也已经走了多年,仙儿及笄不久,还未到双十,她的人生还长,不应随我困于这一方山寺,长伴青灯古佛。”
……
后面的话左右离不开梅家小姐,梨拾急得如热锅之蚁,她却懒怠去听。她更需要好好想一想,捋一捋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上天让她走到他面前,只是为了让她看着这个少年为了藏剑的责任,父亲的期望,弟弟惹下的烦心事,牺牲一次又一次……不,既然已经让她走到这里,已经决定要同他站到一起,便不该再让他继续游戏里的命运。
李元娘与梨拾带着煮好的茶又回到了中厅,天音大师尝了一口后,对叶英吩咐了一句,“元娘在长安长大,你且带她去逛一逛,待晚间你们直接回庄,不用再过来了,省的麻烦。”等叶英起身行礼应喏后,又看向李元娘道:“侄媳妇儿,你大伯伯如今是出家人,多年不曾入世,也不知如今时兴什么,便多替你念两遍经,求些福缘。”
干脆利落,不提方才与梅傲儒所谈之事。
李元娘想或许天音大师稍后有些话不便让她听去,也不多话,只向天音大师道了谢,说下次再来拜会,便与叶英一道离开了。
刚出禅房不远,身后就有人追了上来,梅家小姐向李元娘夫妻二人叉手行礼,开口道:“叶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元娘抬头看了一眼叶英,见叶英不可置否,便随着梅家小姐去了一颗银杏树下叙话。
“叶夫人,你放心。”梅家小姐去头掐尾地许了一句承诺,李元娘却没有当真,脸上带着几许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她知道梅家小姐现下腹中多半已经揣了个金疙瘩,她还知道这金疙瘩姓罗,不姓叶。
梅家小姐见李元娘只笑着,却不说话,她从来都不是自矜身份的人。故而出口问道:“李娘子,难道已经忘了我吗?前年初,娘子同崔执戟赴宜春楼吃酒,还夸我回鹘舞跳的好。”
李元娘闻言,看着梅家小姐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逐渐重合,她一时有些惊诧,“你是浮仙娘子?”
浮仙带着几分打趣,笑着回答道:“正是,我也没想到,此处还能再遇故人,更没想到,昔日爱胡服方便的小娘子,如今也会穿起罗裙,做了人家夫人。”
李元娘听了这番话有些脸热,却不再似方才那般疏离,而是上前一步抓着浮仙的双手道:“崔四成亲前,我曾向他问过你的消息,他说你情郎替你赎了身,已经回乡去了。可你为何会在川蜀?难不成你情郎故里是在川蜀之地?你可还好?你情郎呢?”
浮仙听到李元娘的问题,双手忽然从李元娘掌中垂落,神情逐渐黯淡,“罗郎他……留在了川蜀,不来了。”说着手抚上小腹,脸上方出现一丝笑容,“不打紧,我还有他。”
李元娘看到浮仙这般情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随着她说,“一定是个乖孩子。”
浮仙看向李元娘,笑容如三月春风,乐游原上千树万树的桃花一时盛放,继而垂首看着自己的小腹,轻声呢喃,“一定是个乖孩子。”
李元娘想起之前在天音大师处自己的所思所想,不觉有些脸红,忙向浮仙解释道:“你放心,我都知道。梅世伯除了叶家无人可托,我很能理解。你现下不是一个人了,要注意身体,哦,对了,我刚来山庄,诸事不熟,你如今是住在……虎跑山庄吧?日常用物可有短缺,我嫁妆里还有几支老山参,我回去便找人给你送过去。”
…………
夫妻两回到山庄,晚间在榻上休息时,叶英倚在外间看书,忽听得锦被下传来妻子闷闷的声音,“家中是否无人知道你受伤一事。”
“嗯?我在裴元处疗的伤,瞒不过她,二弟应该知道。”叶英有些疑惑。
李元娘立时坐起,“我那夜只是吃多了些酒,你一掌将我劈晕的事,我可还记得呢……我原先一直奇怪,你堂堂一个藏剑少主,光明磊落,又不与人交恶,怎会招惹唐门的杀手?”
叶英将手中书本放下,伸手轻缓揉了揉李元娘脑后百会穴,道:“早就不疼了,那处伤今日若还没好,岂不是砸了裴大夫的招牌?”说着话头一转,“不想我妻如此博学,身在闺阁,竟知道千里之外的蜀中唐门。”
李元娘闻言在心中暗道,我知道的多了去了,怕说出来吓死你……不对,他这是转移话题。
又晚了一步,灯熄帐落,便没有了再开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