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以来,世人皆重八月十五,谓之中秋。
佳节临近,山庄上下却陷入一个怪圈之中,忙的愈忙,闲的越闲。
闲人一号叶孟秋抱着幼子回到沂兰轩,见小阮氏在灯下写写划划,一旁的饭菜却丝毫未动,便问她,“今年的中秋怎比往年还要忙?”
小阮氏头也未抬,答道:“往年也忙的,只不过夫君那些时日时常在外,不曾见到罢了!”话音刚落,小阮氏心头咯噔一下,她这不是在指责丈夫不问家事么?于是连忙补救,起身逗着丈夫怀中的儿子,“五郎与爹爹今日去哪了?想不想娘亲啊,过来娘亲抱抱!”
叶孟秋颇有才思,文人持剑,自是别样风流,温情的很,径直抱着叶凡走到食案前坐下,说:“你先吃饭吧,吃完了饭再忙也不迟。”小阮氏欣然应允,没想饭吃到一半,叶孟秋便扔了一颗火雷上桌,“今年不同往日,阿英已经成婚,元娘知书识礼,比之诸多同辈,要稳重许多,你怎不将她带在身边?她好帮衬你,你也好让她熟悉山庄内务是怎样一个章法。”
栉风沐雨,玉汝于成——是叶孟秋始终奉行的圭臬。
小阮氏被叶孟秋一番话差点噎住,幸好她早有准备,灌了一口茶水,对着丈夫佯嗔,“你当我不想,元娘这孩子有心,我又不是她正经的婆母,可她腿脚刚好便巴巴地过来请安问好,见我忙碌,主动揽下了四郎搬到前院的一干事务,怕五郎在我跟前吵闹,恐我劳神,还说五郎可爱,与她有缘,时常抱着去天泽楼玩耍……”还日日炖了各种于女子有益的补汤送来,有一日她无心问了菜谱,小姑娘也不扭捏,回去便抄了李氏密不外传的方子让人送来,说话如春风化雨,温温软软,让人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小阮氏说着自己都十分意动,这般懂事识礼又温婉小意,怎不晚生几年,好当她正经的儿媳!
男人个个自认身怀绝世之才,心有鲲鹏之志,隐忍蛰伏,只为一朝乘风入杳杳青云。自然不如女人心细,也不屑如女子一般多愁善感。叶孟秋并不注意这些,只是妻子难得说的兴起,他不忍心打断,便由她继续,“都怨你与二郎,为了让少庄主重压之下成英雄,一个去长安,至今未回,一个又做这甩手掌柜,半点不问。元娘白日要替我顾着两个魔星,晚间还要陪着大公子温书至夜半,小姑娘脸皮薄,那眼角乌青,若不是我问起——”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后半句话有些不得当,脸上浮现隐隐红晕,忙将话头转回,“你们这般得陇望蜀,也不怕成了那揠苗助长的农夫?”
叶孟秋早年错看长子,恐以叶英资质将来难承山庄重任,再三思索,下定决心着意培养二子,叶晖剑术虽也一般,于财资一途却开窍的很,后来叶炜习剑,又展现出了比两个哥哥更加出色的天赋资质。或许是黑夜太过漫长,旅人便逐渐将如豆灯火当成希望曙光,不在期望黎明的到来。叶孟秋时常安慰自己,将这两个儿子培养好了,一文一武,张弛有度,应可保藏剑百年无虞。如此,他半生心血也算后继有人!
谁想后来峰回路转,当时以手中双剑冠绝江湖的公孙大娘竟当众称赞叶英境界超然,已至“道境”。
叶孟秋从往事中回神,缓缓回道:“此事绝无可能,阿英心性坚忍,是崖上青松,区区风雪,又岂能折损他半分?”
李元娘虽不像叶孟秋这般闲的明目张胆,却因为有阿春夫妇里外打点,列数式简单又方便,效率还高,区区几本嫁妆进项的账簿根本不在话下,若晚上叶英……她也算是山庄当之无愧的天字第二号“闲人”。
揽下叶蒙一事,原因也是在此。
夜色降临,李元娘听净室已无响动,忙到书桌前坐正,仿佛她已端详了那案上的布局图许久,等人到了她的身前劝她上榻休息时,便作恍觉之状,正欲与来人商讨叶蒙院子布局一事,一阵妖风吹起,书案前两盏灯全灭了。
“元娘,夜里看书伤眼,明日天明在看不迟。”
“……”
第一回合,少庄主自食其力,首战告捷。
又一夜月出重山,李元娘总结经验后,改了策略,白日与叶蒙踢了半日蹴鞠,又与叶凡顽了半日,才还回沂兰轩。叶英出来见自家夫人趴在书案上,睡的很是香甜,将人轻轻抱起后,才看到了被枕在头下的一本《金刚经》。
怀中人还在不自觉梦呓,“告诉你家少庄主,不为生万物,空即是色……”。
叶英无奈一笑,“少庄主说,作弊不算。”
第二回合,少夫人“重整旗鼓”,扳回一城。
也不知是哪位深谙此道的前人说过,夫妻之间,有输有赢,方能如胶似漆!
因这几日叶孟秋带了叶凡,叶蒙上午上学,下午习剑,李元娘只得与阿春在院中闲走闲聊。不知怎的,两人又说到了小兰一事,阿春又向她告罪,“娘子,那日是奴疏漏,竟不想那小兰会跑去前院书房搅扰郎君。”
“无事,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我又怎知那小丫头偏偏要来折我的花,你也不要太过介怀,反正结果都一样,不是么?”李元娘安慰她一番,看向花圃中有说有笑的梨拾与问月,不自觉地随着这对姐妹花笑了起来,“阿春,你觉得问月如何?”
“你那日不在,当时梨拾与我戏言,问我,‘是否要着胡服,回长安?’小姑娘便提醒说,‘一会还要给夫人庄主敬茶,’停顿片刻,又夸我生的白,红衣最相衬。应是平日里不曾说过这些漂亮话,脸颊上还带着两片红云呢!”
“娘子向来喜欢心底澄澈之人,问月待人接物不偏不倚,因在娘子近前侍奉,园中有人说她谄媚娘子,她既不争辩,也不记恨,那两个小丫头当时说话却有些不堪入耳,我本上前帮她,不料她却说,‘我既然姓叶,是叶家的奴仆,自该忠于天泽楼的女主人,而不是唤几根钗环作少夫人。’有傲骨却无傲气,实属难得。”阿春回道。
这个时代的许多东西李元娘其实并不认同,却必须适应。砾石难抵洪流,她只能力所能及地让这些女孩更自由一点,“只可惜年纪着实小了点,年方才一十三。我之前苦恼无人相帮,又怕立了她招来众人嫉恨,幸而你来的及时。你阅历较深,若得空,多与她说说话。还有梨拾,我打算给她找个夫家,你先去问问,看她喜欢什么样,我们再细细地找。只是莫太过直接,免得吓到了她。”
“奴知晓,梨拾当年遇到县主娘娘与娘子,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阿春不禁感慨。
“嫂嫂,嫂嫂”叶蒙下了学,便直奔天泽楼,见李元娘于庭院散步,忙跑到她身前,“嫂嫂,你昨日许过我的蛋黄酥可做好了?”
“今日那么早就过来,莫不是你逃了先生的课?”李元娘拿出袖中绢帕,给差不多及她身半的小孩擦去额间一层薄汗。
“嫂嫂,我又不是大哥,不想上二哥的课,就躲到剑冢去。你且等着,等我以后过了殿试,给嫂嫂挣一身诰命服回来。”小孩子豪言壮语,末了还不忘探访蛋黄酥的下落。
李元娘与阿春被逗乐,“早便做好了,奴这便去给四公子端来。”
阿春走后,李元娘将叶蒙引到花厅,想他年纪小,挣诰命服这些话定是从别处听来的,便与他笑说,“你可知道,一个功名只能换两身诰命服,一套是母亲的,一套是你将来夫人的。”
“那我不要功名,能不能拿他再抵一身?”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叶蒙太小,还不懂科举存在的实质意义,看他吃得正欢,李元娘倒了一杯糖水,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蛋黄酥的味道如何?”
“好吃,和结海楼的白玉糕一样好吃。”
“你方才说,你大哥躲到剑冢是怎么一回事?”
“哦,这个啊,因为大哥平时不怎么说话,在知白轩的时候也就是看花看书,后来搬回天泽楼,大家都说当庄主要学好多好多东西,可是大哥好像不喜欢那些,三哥就让我在路上拦住二哥,他跑得快,就来天泽楼给大哥报信,大哥再从锦带桥离开,等二哥到的时候,让人跟他说,大哥闭关悟剑去了。”
……
过节嘛,无非是吃与玩二字,中秋亦不例外。小阮氏照以往惯例,让人将团圆宴布在了山庄最高——楼外楼的轩阁之中,又让人在院中点了大大小小的华灯,样式各异,有精致小巧的宫灯,也有古朴大气的提灯,庄内多处池水中也放了许多河灯,河灯最外是一层油纸,以防画纸沾了水后沉到池底,不好打捞。
最团圆夜是中秋。何为家宴,诸亲围坐,无缺一人尔。
来到藏剑过的第一个中秋,多年以后李元娘依旧记忆深刻。轩阁上的人登高望月,怀中娇妻爱子,人生好不得意;月影下的少年郎,轻裘肥马,肆意张扬,在想着要如何与自己手中之剑名扬天下;小童看着彩灯入了迷,想此处灯谜应当何解……
只有她的阿英,在月光照不到的一隅独坐,看着母亲的画像,默然不语。
她心头一窒,转身离开。
那一声“娘亲”,太沉重,是日日夜夜,数载积累而成的思念与心伤。
她不知该如何去填补。
叶英从书房回来,恰逢李元娘在栏杆前自斟自饮,他过去想拿过酒壶,却被轻巧躲过,李元娘倒了一杯酒,递给他,“八月十五,圆月当空,当登危楼,临轩玩月,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酬酒高歌,卜竟夕之欢。”
爱你的人总是想你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