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不好了!七娘她,在绣芳阁寻短见,眼看着就要劝不住了!”
耳边惊雷咋起,阮航当即惊起,反应过来后,将满堂宾客托付叶孟秋照看,就立即随小厮往后园走去。
阮玉岑在阮家一众女儿中排行第七,下面还有叔叔家四个弟妹,却是阮航膝下最小的孩子,是早年他最受宠爱的妾室吴氏所出,美人能歌善舞,又颇具才情,只可惜没能过了妇人生子那道鬼门关,在生下阮玉岑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许是对吴氏的愧疚与思念,阮航对这个小女儿极尽宠爱,将其记在妻子名下,当成嫡女教养,除却公中例银,他还每月从自己私账贴补,日常的吃穿用度当之无愧是姐姐妹妹中的头一份。
今日是阮玉岑的及笄礼,阮航大操大办,广邀宾客,排场比之阮夫人膝下所出的五娘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晨时试衣挽髻还好好的,转眼怎就想不开去寻短见呢?阮航脑中乱麻缠绕,却顾不及解惑,三步并两步地往阮玉岑闺阁赶去。
阮家的许多小郎君原本以为叶英成亲后会有所改变,谁知娇妻在怀的表兄依旧是过去那座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如今已是秋末,谁也不愿同一座冰山离得太近,大家都是能躲则躲,被自家老子提着,躲不过去的就硬着头皮上前寒暄两句。
还是叶三郎少年热血,平易近人,几杯酒下肚,见谁都是兄弟!见到叶炜疾步走来,有人本欲上前邀他投壶玩耍,叶炜却径直来到叶英面前,急道:“大哥大哥,我方才见大嫂身边的梨拾让王安去套马,说要回长安!大哥,你快去看看吧,我怕阿蒙……”话未说完,方才还在桌前品茶的人已经离去,只留下一只茶杯,尚有余温。
“他……一个小孩子可能拦不住!”
叶晖看了一眼那只茶杯,又看向长辈那边的宴席,眉峰皱起,方才舅父突然离席,现下大嫂那里又出意外,心下八分了然,后园定是出事了!
“三弟,你喝口茶缓缓,再与我细说,到底发生了何事?大嫂怎突然就要回长安了呢?”
……
叶蒙在马车里如坐针毡,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着四周景物,与马夫王安打着暗号,看了一旁眼睛红红的梨拾,又小心翼翼,试探着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李元娘,“大嫂,你真的要回长安吗?是不是……那群人让你也不高兴了,"
“四弟为什么要说‘也’啊?”李元娘不解。
“那群人以前经常会在娘亲生病时来山庄看娘亲,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们来,她们一来,娘亲就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有时候连药都不耐烦喝了。”怪不得配合得这般严丝合缝,原来是早有经验,不过再度合作上演同一出戏码而已。她安抚地摸了摸男孩的头,尽力将自己的声音放柔,“大嫂不回长安,原先你不是想去大嫂陪嫁的酒楼里看看吗?大嫂现在带你去,好不好?”
“好啊,可是我们……能不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叶蒙眼睛一亮,立即撩开前方车帘,见到来人如释重负,欢喜地喊道:“大哥,你来了!”转过头又对龟缩不出的李元娘说了一遍,“大嫂,大哥来了!”
“呵……呵……,”李元娘回了一个无力又无奈的微笑,“好的,我知道了。”
叶英催马上前,一旁的王安识时务地将门帘翻上车顶,霎时间四目相对,杏黄罗裙的主人从车内走出,眼神清澈,一望到底,对着他清清浅浅地笑,难觅半分伤心恼怒,他上身微倾,伸手将她揽到马上,一旁叶蒙见到此景忙捂住自己双眼,口中振振有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待他将双手放下时,他家大哥大嫂早已不见踪影,他看着身旁“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梨拾,一通嘟嘴鼓腮,扮得好不可怜,“梨拾姐姐,大嫂说的那家酒楼,你知道的吧?”
李元娘被猝不及防被抱到马上,凭着本能紧紧拽住眼前能拽住的一切东西,还未回过神来,又听到头上传来声音,“此地离长安两千九百四十二里,若走水路须从扬州北上,经泗州,汴州两地,再过东都,方到皇城。如今北风起,水路难行,陆驿有快马,日行五百,不出旬日,可至长安。”
“哈?”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你说,要回长安。”叶英在大柳树下勒住缰绳,马儿渐渐放缓了步伐。他有时候觉得元娘就像一只小水龟,闲庭信步,万事不紧不慢,可一旦有困难横亘在前,转身便缩回龟甲之中已经成为本能。八壹中文網
长安就是她的壳,在她心中,那是遮风避雨的港口,易守难攻的天险,能隔绝来自外界的一切伤害。
额,这个,她可以解释——
“我没有想要回长安,我只是……”我只是一时顺口,说过了头而已。她伸手捧住他的脸,轻声哄着,“阿英,我不会走的。一生那么长,离开了你,我该有多孤单啊!若要我走,除非有一日,你亲口对我说,你厌弃我了,不要我了。”
一言一语,极尽温柔,轻抚着少年郎忐忑不安的心。
“元娘,你以后想去哪,我都陪你一起。你在长安长大,或许早已看惯了帝都的烟柳,江南的柔风细雨,石桥小巷于你而言,终有一日也会成为司空见惯的景物,可是不打紧,长安之外,南国之外,天地广阔,名山大川,不计其数,我都会陪着你。”
之所以能数年如一日地忍受孤独,皆因你还未出现在生命中。
“哇!叶公子,你好会讲情话呀!”她笑着打趣他,他已然习惯,从容应对,“惭愧,不及叶夫人万一。”
“可是江南家业所在,哪能轻易说走便走,为妻幼承庭训,规矩得很,自小不出二门,不如我们以后多切磋切磋,互相进步?”
“莫敢不从。”
……
藏剑山庄侧门,红日隐入西山后。
叶英率先下了马车,抱过睡得正香的叶蒙,李元娘在身后小心地护着,轻声叮嘱道:“你轻点,莫将四弟吵醒了。”
两人一路到了君风院,刚将叶蒙安置好,叶晖也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叶孟秋身边的书僮,对着李元娘恭敬地喊了一声“少夫人”后,见李元娘眉宇间充满担忧,便安慰说:“少夫人莫急,白日的事情,阮家主与庄主都说开了,都是误会一场,庄主也只是找少庄主叙话,并无其他。”
叶英随书僮到了祠堂,见叶孟秋看着大阮氏的灵位,似是已经站了许久,他并未停住脚步,而是上前故意打扰,唤了一声,“父亲”。
“你来了,”叶孟秋听到声音,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看着已经高过自己的长子,忽然想起上次他们父子二人独处,还是他初习四季剑法的时候,那时他才八岁,还未到自己腰间。
“你知道今日阮府后宅发生了何事吗?”
“儿子不知。”
“玉岑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口口声声说心属于你,若不能嫁你为妻,情愿即刻去死。玉岑是你大舅父的掌上珍宝,你大舅父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格,因舍不得小女儿这般受苦,如今开口求我,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办?”
“我已与元娘结发,此事与我何关?”叶英的眉峰微微皱起,语气有些冷硬。
“道理虽是如此,可是,她终究是你……如果可以,你回去与元娘好好商议一下,或许,”
叶英听不下去了,平生第一次开口打断了长辈的话,“父亲是觉得还不够荒唐吗?可是哪里我们让父亲不如意了?与元娘的婚事是父亲亲自与岳丈大人早在多年前就定下的,此事父亲可与舅父,母亲明说?”
叶孟秋哑口无言,他总不能告诉长子,当年以为他天赋了了,难当大任,曾生了让二子娶李氏女的心吧!
此刻父子二人如倒转过来一般,长子言辞滔滔,一刻未停,“如今成亲还不足三月,便又要我再娶平妻,父亲这是让赵郡李氏情何以堪?”
“算了,为父今日也是乱的很,你先下去吧,”叶孟秋本就心烦,反被长子一通说教,不耐地挥了挥手,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负了你母亲?”
“父亲问的是哪个母亲?”他极力压下心底的波澜,反问道。
若问的是阿娘,阿娘从始至终就未曾被你放在心上,又谈何辜负;若问的是现在的母亲……
“父亲是守了三年的妻丧,才续娶的母亲,当时四弟还小,确实需要有人照顾。父亲无需对阿娘感到愧疚。”
“我知道了。”叶孟秋顿了一下,给大阮氏上了一炷香,说道:“元娘是个好孩子,今日白日里的事让她受惊了,你回去好好安抚她,莫因为为父,对她有所偏见。”
“我晓得。”叶英淡然回道,“今日冒天下大不韪,顶撞了父亲,枉为人子,自请罚跪家祠,父亲先回吧,母亲已经等父亲许久了。”
李元娘在君风院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叶英回来,吴娘子见她坐在黄梨木扶手椅上已然昏昏欲睡,便将叶英以往的房间收拾了一下,让她过去躺下,李元娘看了一下外间天色,对吴娘子说道:“外头夜深了,吴姨也去歇着吧!”又叮嘱梨拾与从天泽楼过来的问月,“你们也会天泽楼去睡吧,灯就不用吹了。”
两个女孩应喏而去。
李元娘在床上躺了许久,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她再次沉沉睡去。
梦里好像有人掀开锦被,从身后紧紧拥住了她,肩胛处传来似有若无的湿意。
是下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