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靠那一招了。他的嘴角奇怪地动了一下,他看向了苏清然。
苏清然一直看着江上流,那种似乎能读出一切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
沉闷的囚室里,传出一句深长的叹息。
苏清然低目望着江上流。
“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本来是可以有未来的。可就在刚刚,真的没有了。”听到这话,江上流的眼睛一顿,身子直直定在了原处。他觉得他的精气在被一点点掘走,如同身体下侧开了一个洞,生命便如流沙般,从那里倾泻出来。八壹中文網
“江上流,他们在骗你,你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吗?”苏清然质问江上流。只要他现在悔改,他仍可救他一命。可江上流还是在死撑。
后来,没人知道江上流是否还能听见声音。
来自身体变化的恐惧,占据了他整片大脑。
鄢语雪忽然尖叫了一声。
江上流的双腿干瘪下去了,肚子瘫下去了,他原本浑圆滚胖的下肢已经成了细细软软的两条皮管,他的髓,血,肉,全部被什么东西吞下去了。吞得一干二净。
那只约定里的蚕,的确在孵化,但却不是为了,帮他离开囚笼。
江上流本打算等金羽蚕孵化,借其丝动之力扯开窗上的铁条,拦障住众人,在其瞬间吐出的千百条丝线的掩护下,逃之夭夭的。
可谁知,那孵化的过程,已经让他失去了血骨,变成了空空皮囊。
他看着鄢语雪和牢狱长惊恐的脸,看着惊翻在地上的一杯毒酒,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那不是惊讶,而是肺部被抽吸时,脸部肌肉的反应。
他的下肢没有痛觉,根本一点知觉都没有。他的肚皮和后背贴在了一起,肋骨凹了下去,他的躯干最后成了前后夹紧的两层皮,只剩下一颗心夹在其中。
苏清然看着,竟不免想到了真空包装的猪心,一阵恶心,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了早晨的话,“只怕你救不了了。”
是他救不了吗?他完全可以在刚才切断囚室中所有开始生长的金羽蚕丝,抬起江上流,一掌把那藏在他体内的蚕虫拍死。
可他没有。他在江上流身上看不到一丝希望。苏清然知道,江上流的头也撑不了多久了。鄢语雪已经受不了这种场面,虽然强自忍住站着,却已经脸白如纸。“清然,请你,留住他最后的颜面。”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这一次,江上流真的听到了。他的混浊老眼里,忽然流下两行清泪。
陛下,毕竟还是放不下我。
看来,我真的错了。
“对不起,我,罪有应得。”江上流张了张口,发出嘶嘶的声音。
苏清然听到这支离破碎的话,猛吸了一口气。
“停下。”这句话如吹过湖面的寒风,漾起万物无法抗拒的威严,浸透了极度的冷冽。江上流身体里的东西,似乎也被这句话所摄,停住了。
江上流的脸,最终保留了原来的样子。他头一歪,站在原地,死得彻彻底底。
就在此时,苏清然却忽然大喊一声,“不!”
江上流失了平衡,向后仰倒,身体被瞬间切成九份,中心那块,恰恰是他的心脏。
“当啷”一声,心脏从干空的皮囊中掉了出来,竟是铁石的。
可苏清然却看见,那心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那裂开的声音,就发生在江上流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刹那。
这就是苏清然出手的原因。这颗心,这样,才有未来。
他许给江上流全尸的,可是,失败了。
这是那赌约中的第一个人吧。苏清然还在思索,那金羽蚕已经掀开窗栏,撑起那人头般硕大笨重的身躯,向窗外飞去。
鄢语雪看清了金羽蚕的模样,“哇”地一声将早上喝的粥全都吐了出来。
苏清然却是追到窗边。“你还想去吃谁?”他对金羽蚕喊。
它停住了身子,回了头。两只满怀哀怨的眼,哪里是新生动物该有的目光?有那么多怀疑,痛苦,凄伤,仇恨,嫉妒……
苏清然瞬间窒息。那双眸子,那个绿影,那片夕阳。
同样的眼神,同样撕心裂骨的痛……苏清然眼前一片血红,强压住胸中的血气,抬起眼,直视它。
摄心术的较量。
“这是你的释然,我许你的。”他向它伸出了手。
那金羽蚕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尖叫,夸张扭曲的虫面竟露出了一个疑似欢快的表情,它扑到苏清然光滑的手腕上,伸出利吻,直插下去。鄢语雪见状忍着恶心要来赶走那只蚕,苏清然却抬手阻挡了她。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得惨白,却露出了一抹怜惜的笑容。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他拍拍金羽蚕的身体。“够你的罪孽了。放下吧。”
那蚕巨大的双眼中,竟凝出了大颗泪滴,泪滴越涌越大,合为一,包裹了它的整个身体。最后,那身体在泪珠里,融化不见了。苏清然将那颗泪珠捧在手中,那泪珠已化为一颗莹润透明的石珠。
“这是……超度石!”鄢语雪惊声叫起来,苏清然点了点头。
超度石,只有至圣之人用至纯之念,至博之爱,以自身之伤为代价,替轮回众生消除罪孽时,生灵感动落泪,才能凝成。
那超度石,是那生灵积淀生生世世罪孽的洁晶。
苏清然把那超度石托在手里。
瞬间,一切归于寂静。“锵。”碎玉一般的声音响起,那超度石已经不见。只有细细的,晶莹闪光的粉末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如同礼花坠下的耀眼流苏,自苏清然头顶洒下,落在地上,归于无形。
囚室外的阳光,射了一道透过窗子,洒在苏清然苍白的脸上。他依旧维持着那个托举的姿势,待一切归于寂静之后,才放了下去。
他转过身,从郝方手中拿过一壶未倒尽的毒酒,洒在了江上流身前的地上。
“走吧。”他的声音听不出一点疲惫,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大的超度石中所含罪孽的业报之力,即便只是一分钟的时间,以一己之身承受,也是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到底怎么样了?苏清然的脑海里,依然停留着金羽蚕那一模一样的眼神。隐痛,如同牢房里烛笼中的烟气,一缕一缕地从孔隙中抽拔出,让那种失去的感觉,变成缥缈的痛。
已经死去一个人了,他们接下来会杀谁?苏清然顿了顿脚步,猛然道,“去看使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