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挑软的捏,秦安对这种恶劣行径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他不发一言,继续装孙子。回头把车上两个儿子赶下车,步行进城。
城内充满异域风情,民风开放,是中原难以见到的,来做生意的商客不少,大多是暂住于此,跟秦安一样,目光警惕而好奇。三山庭名义上是归大明管,也派了官员到此处接应,所谓“天高皇帝远”,偏偏派来的官员是个不中用的,上任没几天就被其余两大家威胁恐吓,只好夹起尾巴做人。三山庭三股势力,目前呈三足鼎立,谁也奈何不了谁。
清平司众人不欲在此处久留,故而秦安没有提前派人探查接应,对这里的情况只了解个大概。
“几位客官是要找住店的地方?我看几位眼生,怕是刚来不久。三位若是愿意,小的可以帮你们找落脚的地方。”尽管此处人群熙攘,秦安一行人的样貌又不出众,但还是被盯上,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材矮小,肤色深沉,穿着破旧皮袄的中年男人,他笑吟吟地揣着手,目光热切地看着众人。
秦安定定地看着眼前满脸假笑的男子,略一思索,道:“那便劳烦带我们去一家良民开的客栈。”
“成!三位随我来!”男人点头哈腰,引着他们往深处走。
马修不懂秦大人又在搞什么东西,只是不发一言,乖乖跟在他身后。倏地,秦安背过手,握掌成拳,又松开,仿佛在暗示什么。
阿德也注意到秦安的动作,与马修对视一眼,朝他比了个嘴型:匕首。
马修会意,趁着没人注意,把腰间匕首抽出,不动声色塞到秦安手中。
秦安握住匕首,朝他比了个大拇指,随即把匕首藏在衣袖里,继续老实巴交跟男人走。
“哎,那个人明显没安好心,秦大人为什么还要跟他走?”马修不解,低声问。
阿德抹了一把脸,脸上脂粉油膏让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猪油包着,十分不舒适:“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正常的客栈。再说,我们身上没多少钱,把你卖了都不够吃黑心客栈一顿饭。”
马修还是没懂,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太好使,万千蝶在这里还不太明显,现下只有他一人,缺陷一下子就暴露出来,好奇心驱使他锲而不舍骚扰阿德:“这里良民客栈很少,那人肯定不会带我们去,为什么你那么肯定?”
“这就是秦安要匕首的原因。”因为被秦大人勒令不准乱发脾气骂人,阿德忍得额头冒青筋,咬牙解释。
马修决定忽视阿德的表情,不安地望着四周,惊奇道:“这里的客栈酒家门口,大部分都挂着一面有鹰头模样旗帜!”
男人不知不觉把他们带到段九鹰的势力范围,黑底白图的鹰头旗便是标志,此人也是三山庭的土财主,以前是做土匪的,上了一把年纪,便带着一帮手下在此地扎根,怎么赶都赶不跑,反而生意越做越大,是三足鼎立中势力最大的一方。
就在男人准备把他们带进一家客栈时,顿时感觉大臂被死死抓住,力道大的几乎要把他的手臂拧断,随后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抵在他后颈,一道冷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不住段九鹰的店。老实点!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男人瞬间起一身鸡皮疙瘩,牙齿打着颤:“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啊——”
秦安不跟他废话,手上力道加大,匕首一点点没入男子后颈,渗出血迹。
“大人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就靠我养活,我要是死了,他们不饿死也得冻死!”男子脖子猛地一缩,一阵火辣辣的痛从后颈传来,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入他的衣领里,他被吓得不轻,愣是没没料到秦安真的敢下手,连声道:“我马上带你们去,马上走!大人饶命!”
秦安放下匕首,抵着男人的后腰,狠狠道:“再敢耍花样,老子有几百种法子弄死你!”
老实憨厚的李八凶悍起来,丝毫不输给阿德。
“不是小的不想带各位去,最近的一家客栈,伙食差得很,店也不大,掌柜的还泼辣异常,相当凶悍,都没几个人肯去,整的跟闹鬼似的。”男子捂着后颈的血迹,面露鄙夷,语气里充满着不屑。
那家客栈叫“福来客栈”,不仅位置偏僻,跟外头金碧辉煌,装潢讲究的客栈想比,的确不是一般寒碜,秦安感觉看见了第二个清平司。
“大人,就是这了,您看是不是应该……”男子厚着脸皮伸手朝秦安示意,作要钱状。
清平司每个人都囊中羞涩,本来每月俸禄就少的可怜,他们没搞什么灰色收入,工钱勉强能够养活自己。这次出远门还是私下活动,朝廷不给报销,所以必须精打细算过日子,秦安自然也没把什么打赏算进消费里,只好亮出匕首,继续恐吓。
“大人真是不厚道,好歹也把你们带到地方了。”男子有些不满,但畏惧秦安手里的匕首,下意识退后几步。
阿德忍不住跳出来,恶狠狠道:“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还差点着了你的道!你好意思要钱?赶紧滚!”
“哎哎哎!吵什么呢?在我店门口叽叽歪歪!像什么样子!”一声响亮、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客栈里炸出,众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男人见状,面色歹毒地盯着众人,一面烦躁地摸着流血的脖子,嘀嘀咕咕转身离去。
秦安不予理会,他走进客栈,看见一个面相凶悍,怒目圆睁的中年妇女叉着腰,瞪着自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少人光顾了,就老板娘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说是开黑店都不为过,环境又差,不知道的人估计早就被吓跑了。
他连忙行礼,说明来意,并真诚地表示老板娘能收留自己和两个可怜儿子。
妇人没有说话,皱着眉,双手叉腰,带着研究和嫌弃的眼神打量众人,犹豫地开口:“方才……带你们来的,是谁?”
“进城时遇到的向导,一心想把我们带去段九鹰的客栈,我们拒绝了,经过一番协商,才来了这儿。”秦安又开始装成老实巴交的样子,憨厚地握着双手,耐心解释。
万一老板娘不让他们住,那就等着睡大街吧,身上反正也没多少钱,被抢了也损失不大。
老板娘后退几步,厉声警告:“你们要是敢给我惹事,就滚出去别住了!”
秦安一听这句话,心下稍定,知道言下之意就是答应了,连忙道:“不敢不敢,我们都是良民,没招惹过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老板娘挑眉,扯开嗓子朝里一吼:“小六!把人带进去!”自己则接过缰绳,牵着马和货物去了后院。
“欢迎大家!”一声稚嫩的童声从店里传出,接着一个十几岁大的孩童从里跑出,脸上洋溢着笑,“整天都没有人跟小六玩,今天终于来客人了!”八壹中文網
小六上前牵起秦安的手,把人拉进屋,也不忘后面两个兄弟,回头对他们道:“大叔们,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外面客栈,却是最安全的,我娘那么凶悍,没有歹人敢在我们这儿生事。”
“臭小子!说什么呢?来了客人就胳膊肘朝外拐!”老板娘尖锐的声音划破天际,不见其人,先听其声。
秦安听着“大叔”的称呼,忍俊不禁,觉得这小孩年纪虽小,却伶牙俐齿的,生的也讨人喜欢,有些婴儿肥的脸蛋总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他这么想着,马修就这么做了。
“真可爱。”马修终于找到消遣的人,他扯着小六的面颊,笑嘻嘻问:“你这里都有什么吃的呀?”
小六的脸被扯着,说不清话,含糊道:“有……有白粥和几碟腌萝卜,还有……”
“没有了!”老板娘回来了,依旧叉着腰,瞪着小六,“厨房只有这么多吃的。爱吃吃,不吃自便!”
“娘,明明厨房里还有一些面条和风干猪肉……”
“啧!闭嘴!你这小子,那是留着过年吃的!现在吃完了,过年吃什么?”老板娘依旧气势凶悍,不满地看着秦安几个,嘀咕道:“就来住一宿,把老娘家底都掏了。”
马修见状,出面打圆场:“没关系,上三碗粥、两碟腌菜就好。”
小六狡黠地朝马修笑了笑,完全不理会即将炸毛的娘:“没事的!我娘虽然很凶,但她人是真的好。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做。”
“臭小子!谁让你动那些干肉了?回来!”老板娘叉着腰追着小六去,气不打一处来。
“福来客栈”生意惨淡,本身客源就少,价钱还不高,老板娘既要开店,又要养活两个人,难免有些艰难,加上伙食差,就更没有人来了,如此死循环。
看着一对母子远去的背影,秦安心中的阴霾顿时散开不少,他走到水井旁,打起一桶水,开始专注洗脸。其余两人见状,纷纷醒悟,自己脸上还沾着厚如城墙的膏脂,于是,洗脸三人组在水井旁忙活。
秦安觉得自己是真的着凉了,路上时刻紧绷神经,还未曾察觉,这会儿一闲下来,脑袋昏昏沉沉,拿袖子把脸随意擦干后就先去房中休息。“福来客栈”没有所谓的天字房、人字房,跟老板娘性情一样,直率强硬,此处客房一律不搞花里胡哨,爱住不住。
本来房间就不多,也没什么好挑的,他随便去了一间房,外衣也来不及脱,卷上被子就开始睡。老板娘和小六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进秦安模糊的意识中,他在感觉自己的身躯变得沉重,下面是无尽的虚空,他正在不受控制朝下掉,看见了秦家惨死的人,看见了母亲血肉模糊的身体,看见了黑色蛊虫。知情人的叙述在和他的梦境重合,本是抽象的东西,此刻在他脑中却变得真实,仿佛身临其境。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变得完全黑暗,秦安茫然地把手伸向前方,一步步走着,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声音,他试图触碰到母亲,努力走到她身边,但前路漫漫,等待他的永远只有黑暗。
“阿泽,别回来,快走!走的越远越好!”
秦安声音有些颤抖,眼中泛起热泪:“娘!你在哪儿!我们一起走,别丢下我……”
“小子!你听着,你是唯一能为秦家讨回公道的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虚空里响起,那是他的父亲。
“爹!别丢下我……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不行吗?还有,这一切,究竟是谁做的……”秦安着急地四处奔走,带着哭腔喊着。
“不准哭!你在秦家待了那么久,就只学会哭鼻子吗?”
“不必伤心,阿泽,娘在这儿好好的,等着你……”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鲜血如柱喷涌而出。
“娘——”秦安声嘶力竭大吼,在黑暗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有种自己眼睛瞎了的错觉。
下一瞬,他的身躯继续失重般接着往下掉,这次不再是漆黑的虚空,而是转成的深灰色。他看清了上方死去的爹娘和门庭旁落的秦家。
血染石阶,全家上下无一活口,但他们都没有头,因为在旁边的古树上,发丝当做细绳,缠在树枝上,头颅高悬,面容灰败,密密麻麻吊满整棵树。
秦安瞳孔微缩,震惊地说不出话,呼吸也变得困难,看见死人树的一刻,他下意识要逃避,可那上面挂的,是自己的家人!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下倏地出现一双双沾血的手,高举着伸向他,下面站着许多人,数不清数量,秦安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都没有头颅。
就这么高举双手,等着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