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傅亚瑟便自觉失言。
他自忖不是一个刻薄的人,此时言行却有失风度,更有悖一贯教养。
对方是女性,又很年轻,恐怕比他最年幼的妹妹还要小个三四岁。尽管人不讨喜,但现在看来至少没有恶意,对伯尼更是远比想象包容。
他完全可以拿出面对患者的包容,对待幼妹的耐性,恰如其分地给予指点和帮助。
又或是置之不理。
总之,没必要这样一逞口舌之快。
雷蒙小姐说得对,今天他的话是真的太多了。
车灯下,女孩的眼睛圆圆的,睫毛微颤,像只受惊过度的小猫。好几秒过去了,她才垂下眼帘,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也耷拉下去。
女孩深呼吸的瞬间,傅亚瑟想到了伤心、眼泪和随之而来的各种麻烦。
“对不起,刚才我的做法的确不礼貌,不该打断你和朋友的电话。我道歉!”秦椒的声音干脆利落,既没有伤心,也没有眼泪,“但是,你对我同样不礼貌,我也想要一个道歉。”
她咬着唇,眼神坦荡而固执地迎上来。双颊笼着淡淡红晕,眼尾也隐隐发红。
一分钟以前,傅亚瑟还觉得是女孩脸皮薄,被嘲讽后羞窘难堪。现在才惊觉,她只是生气。
他先是错愕,随即坦然道歉:“是我的语气问题。”
他递上手帕,秦椒没有接:“和语气没关系。你说话倒是挺礼貌,也只有说话礼貌。”
两人目光相接,傅亚瑟很快意识到:这个女孩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相当敏锐。
对视数秒后,他先垂眸:“我承认,人的认知存在局限性,有时会受到已知但不充分条件的影响,做出较为主观的判断。但这绝非故意失礼。”
秦椒缓缓眨眼,花了好几秒才把意思捋明白,直接气笑了:“请问,是什么已知条件影响了你的判断?国籍?肤色?性别?还是因为我只是个厨师,又刚丢了工作?别不承认!你的原话我还记得:‘无论你想通过这种手段达成任何目的’……
“你误会了,我没有任何歧视。”
“哦,你没有歧视,那就是我活该被看不起呗。”
“这是你的个人判断,我无权置喙。”
“你……”秦椒手按背包,已经摸到了菜刀的形状,徐徐吸了口气再吐出,“算了!我也怀疑过体检报告是你寄的。今天的确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要不,请你吃个晚饭就当扯平?”
傅亚瑟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他和这个女孩的交集应该止于今晚,止于这个车厢。
至多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把她介绍给什么失业救济慈善组织。
就像多年前,把那只小猫送到流浪动物收容所。
然后他听见自己低声说:“好,我来请你。”
“你放心,就算我只是个穷鬼厨师,刚被炒了鱿鱼,一顿晚饭钱还是有的。”秦椒哼了一声,“馆子随便挑,米其林三星也无所谓。”
“女士优先。”为免再客气几个来回,傅亚瑟径自换去驾驶座。调整后视镜时,发现女孩捏着手机,表情变得严肃又苦恼,仿佛正面对人生头等难题。
“真的让我挑?那就不客气了!”秦椒对着某地图app纠结不已。
地图上的一堆小绿旗,都是两年来她想去又没时间去的餐厅。英国人不善烹饪,伦敦却云集了世界各地的风味,以及不逊于巴黎和纽约的国际名厨。
中餐馆就有一百多家。
“中餐还是西餐?”她问前座,口吻轻盈得像在询问朋友。
“都行。”
“那就中餐?”
“可以。”
“口味清淡,还是重一点?北京烤鸭还是明炉烧鹅?糖醋里脊还是水煮鱼?喜欢吃辣吗?除了葱姜蒜还有别的忌口吗?”
面对连珠炮似的问题,傅亚瑟只有一个答案:“选你想选的,不用考虑我。”
“那不行。”女孩朝前挪了挪,从座椅间隙朝他郑重强调,“是请你吃饭,当然要以你的口味优先。我可不想欠谁的!”
“对我来说,食物只有一种意义,就是能不能满足人体营养需求。”
“不愧是医生。”秦椒撇撇嘴,缩回后座,下一秒又凑上前,“有什么你吃了会过敏吗?”
最后,她忍着荷包大出血的心痛,毅然选择了一家米其林一星的中餐馆。
据称在伦敦开业十几年,是伦敦乃至欧洲最具影响力的中餐馆,几道招牌菜都拿过各种国际奖项。
也是她在满汉楼后厨捏小笼包时,暗自憧憬的殿堂。
“这家?不行。”傅亚瑟听了店名就断然否决。
秦椒扫了眼网页上的人均预算,强调:“我请客!”
“上个月米其林的最新伦敦指南才推出,这家店升了一颗星,现在正是一座难求。不提前两三周预约,一定没有位置。”傅亚瑟解释道。
秦椒诧异:“咦,你还蛮懂行的,不是说对美食没有兴趣?”
“的确没有兴趣。我所知的全拜病人所赐。每年榜单揭晓后的三个月,消化内科,尤其是肝病专科的患者数量激增。”
秦椒又报了几家店名,同样遭到否决。
“喂,其实你就是那种说着随便,但点菜时就这样不吃,那样也不吃的人,对不对?!”
“有两家同样需要预约,一家要求正装出席。还有一家远在郊区,这个时间赶过去也该打烊了。”
“最后这家呢?”
“他家提供的猪肉细菌超标。我有一个病人……”
“ok,你来挑!”
傅亚瑟想了想:“如果想吃中餐,眼下的最佳选择还是唐人街。”
“不,不去唐人街!”
秦椒朝司机位瞟了一眼,解释道:“别误会,才不是怕被同事……呃,前同事撞见。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傅亚瑟面无表情地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其实是因为菜品啦。我在满汉楼做了两年,周围的餐馆情况都清楚。几家主打粤菜的还不错,其他的……”
她一副泄露业内机密的表情,声音也低了几分:“真的不行!火锅里的辣椒和香料品种不全也就算了,糖醋排骨用番茄酱能忍吗?还有家川菜馆更离谱,厨师既不是四川人,也从没去过四川,是在洛杉矶跟一个新加坡人学的川菜。”
“如果想吃川菜……”傅亚瑟转动方向盘,“我知道有个地方,不用预约。”
“太好了!”秦椒此时心情已全然放晴,“吃东西最好就是当地人带路!是家老店吗?”
“嗯,开了快八十年。店不大,不过厨师的祖上真的是四川人。”
“哇哦!”秦椒一拍椅背,“要的就是这种苍蝇馆子,味道肯定巴适!”
傅亚瑟想说那家店虽然老旧但卫生良好,不可能有苍蝇。也想提醒她,自己并不能保证菜品口味有多好。除了厨师的籍贯靠谱,说不定一切都比她嫌弃的那几家还要更糟。
毕竟那只是一家籍籍无名的家庭餐馆。
瞟了眼后视镜,他选择闭嘴。
此时此刻,那双眼睛迸发的光彩太快乐,也太热烈。
就像小猫看见蝴蝶。
叫人不忍熄灭。